古詩里的潮州
□ 謝岳雄
從唐宋貶謫文人的悲歌,到明清雅士的淺吟低唱;從林大欽狀元才情的盡情抒發,到歷代文人墨客的墨香留痕,潮州在古詩的璀璨星河中,綻放出跨越千年的獨特華彩。

廣濟橋。(來源:潮湃新聞)
唐元和十四年的春日,本應是萬物復蘇、生機勃勃的時節,然而對于韓愈而言,卻是一場命運的寒冬。他在《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中悲憤地寫下“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政治上的失意如同一記重錘,將他從繁華的京城長安砸向了偏遠的國角潮州。在被貶的途中經粵北韶州樂昌,他于《瀧吏》詩里與瀧吏對話,“官今行自到,那遽妄問為”的詰問,以及瀧官告訴他潮州“惡溪瘴毒聚,雷電常洶洶。鱷魚大于船,牙眼怖殺儂。州南數十里,有海無天地。颶風有時作,掀簸真差事。”此情此景,60歲的韓愈萌生了對自己未知命運的忐忑與赴任目的地惡劣生存環境的迷茫。
初至潮州,眼前“海氣昏昏水拍天”的荒涼景象,讓他的內心充滿了失落與無奈。在《宿曾江口示孫湘》中,他發出“仰視北斗高,不知路所歸”的慨嘆,星斗高懸,卻照不亮他前行的道路,仿佛置身于茫茫的黑暗之中,找不到方向。

韓文公祠。(潮州日報全媒體記者 陳宏文 攝)
然而,韓愈并未被命運打倒,他以“八月治潮萬古名”的擔當,迅速投入到潮州的建設中。在《潮州刺史謝上表》中,他詳細記錄下“除復鱷魚,安民惠工”的政績。他親植的橡木在筆架山韓祠前蓊郁千年,清代詩人鄭蘭枝在《韓祠橡木》中以“根深八月蟠祠古,葉毓雙旌度歲寒”的詩句,生動描繪出橡木的古老與堅韌。這株古樹,不僅見證了潮州文化的傳承與發展,更成為了科舉吉兆的象征,在月光下綻放出璀璨的光芒。韓愈的到來,如同一場及時雨,滋潤了潮州這片干涸的土地,開啟了潮州文化開化的嶄新篇章。
明代才子林大欽,這位潮州古代唯一文狀元,以其卓越的才華和獨特的視角,為潮州文化畫卷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他的詩詞,猶如一顆顆璀璨的明珠,鑲嵌在潮州的文化星河中,散發著永恒的光芒。

古城天際線。(金龍 攝)
在他存世的詩詞中,對潮州的自然景觀有著細膩而動人的描繪。在《夏日吟》里,“天地何太郁,永日毒人腸。予懷良不惡,瀟灑順時芳。好鳥鳴深枝,茂林延疏光。薰風來平陸,杳然虛懷涼”,夏日的潮州,天地間悶熱郁積,仿佛被一層無形的枷鎖所束縛。然而,詩人卻能在自然中尋得瀟灑之態,深枝間傳來好鳥的鳴叫聲,如同天籟之音,驅散了心中的煩悶;茂密的樹林透進稀疏的陽光,如同點點星辰,給人帶來一絲希望;平陸吹來的薰風,帶著絲絲涼意,讓詩人的心懷也變得清涼起來。這首詩,生動地展現了潮州夏日自然的生機與活力,以及詩人悠然自得的心境。
《春游篇》中,“白日照園林,春芳傷人心。及辰諧茲游,水石共追尋。和風澄暄景,鮮云垂薄陰。游魚在清波,好鳥鳴高岑”,描繪出一幅如詩如畫的春日潮州園林美景圖。白色的日光灑在園林中,春天的芬芳卻勾起了詩人別樣的情思。他趁著這美好的時光去游玩,追尋著水中的石頭。柔和的風讓景色更加澄澈,潔白的云朵投下淡淡的陰影。清波中魚兒自由自在地游動,高岑上鳥兒歡快地鳴唱。這首詩,讓讀者仿佛身臨其境,感受到了那份春日的愜意與寧靜。

潮州西湖公園。(金龍 攝)
林大欽的詩詞不僅描繪自然,更蘊含著深刻的人生感悟。《夏日吟》中“靜里乾坤勝,壺中日月長。臥龍終寂寞,躍馬空騰驤。流連風景換,淹泊獲吾常。世路今炎熱,故山安可忘”,詩人在寧靜中感受乾坤的美妙,在飲酒間體會時光的悠長。他聯想到歷史上的英雄豪杰,即便如臥龍般有才華,最終也難免寂寞;躍馬奔騰之人,也不過是一場空忙。時光流轉,風景變換,詩人在這漂泊之中找到了自己的常態。面對世路的炎熱,他更不忘故山,表達了對家鄉潮州的深深眷戀以及對人生的深刻思考。
《春游篇》中“吾志在玄初,窮通祇自任”,則體現了詩人的人生志向。他的志向在于探尋事物的本源,對于人生的窮困與通達,都能坦然面對,展現出一種豁達超脫的人生態度。這種人生感悟與潮州的文化傳承息息相關,潮州文化中一直有著對道德修養和精神境界的追求,林大欽的詩詞正是這種文化內涵的生動體現。
“湘橋春漲水迢迢,十八梭船鎖畫橋”,鄭蘭枝筆下的廣濟橋在春汛中化作流動的長虹,宛如一條巨龍橫臥在韓江之上,氣勢磅礴。這座始建于宋代的“梁舟結合”古橋,承載著無數詩人的才情與想象,成為了潮州文化的重要象征。

廣濟橋。(潮州日報全媒體記者 陳宏文 攝)
清代詩人楊淞在《臘月自汕頭還家》里寫道“凝陰催暝早,流水送年忙”,廣濟橋在暮色與流水的交織中,成為了時光流轉的見證者。當暮色漸漸浸染江面,楊世勛在《韓江夜溯》中捕捉到“明月一輪帆照影,碧山千桁樹濛煙”的絕美瞬間,橋影與帆影在江天交界處交織成一幅如夢如幻的水墨畫卷。月光灑在江面上,波光粼粼,帆影在水中搖曳,仿佛是一群翩翩起舞的精靈;碧山在煙霧中若隱若現,宛如仙境一般。
橋東的“民不能忘”牌坊下,清代潮州知府吳均投官帽祭水的傳說仍在流傳。這位知府在洪水中的決絕一擲,體現了他對百姓的關愛和擔當。鄭蘭枝在《龍湫寶塔》中寫下“帆藏燈影三更月,纜系鐘聲五夜游”,寶塔的倒影與星月同沉,鐘聲在夜空中回蕩,見證著官民共濟的永恒瞬間。而林大欽若身處此景,想必也會以他的才情,為這橋、這水、這情,留下動人的詩篇,讓廣濟橋的故事在詩韻中得以延續。
鳳凰洲的秋雨在鄭蘭枝筆下化作“云鎖湘橋疑海市,煙迷筆嶺憶蓬萊”的迷離仙境。當“鳳凰時雨”的奇觀降臨,整個鳳凰洲仿佛被一層神秘的面紗所籠罩,云霧繚繞,如夢如幻。明末抗清官員、潮州七賢之一的郭之奇在《孟冬五日晤璞山上人》中以“寒菊終留秋后色,霜楓久醉日余曛”的意象,將自然氣象升華為哲學思考。寒菊在秋霜中依然保留著鮮艷的色彩,霜楓在夕陽的余暉中醉得通紅,它們象征著生命的堅韌和不屈,讓人在欣賞自然美景的同時,也能感受到人生的哲理。

一橋架洲城。(金龍 攝)
這種對自然與人文的深度交融在明萬歷進士林熙春的《初冬邀張元輝蕭彥得登新塔》里達到巔峰,“呼盧華表江風發,返棹孤城夜色開”的豪邁,讓地理景觀與人文情懷完美交融。詩人在新塔上與友人呼盧(一種賭博游戲),江風撲面而來,帶來絲絲寒意;返棹時,孤城的夜色漸漸展開,仿佛一幅巨大的畫卷。這幅畫面中,既有自然的壯美,又有人文的情趣,讓人陶醉其中。
潮州詩人對自然時序的敏銳捕捉,在明嘉靖廉吏王天性的《冬日即事》中呈現為“柳垂故葉仍存綠,桃剩殘枝已著紅”的細膩觀察。冬日的柳樹依然垂著綠色的葉子,雖然有些枯黃,但依然蘊含著生機;桃樹的殘枝上已經綻放出紅色的花朵,仿佛在向人們宣告著春天的到來。這種對生命律動的詩性記錄,讓潮州的四季更迭超越了物理時空,成為永恒的審美對象。林大欽的詩詞同樣如此,他以獨特的視角和才情,將潮州的自然與人文緊密相連,讓每一處景色都蘊含著深厚的文化底蘊。
叩齒庵的晨鐘里,韓愈與大顛和尚的會面被清代詩人、書法家陳方平寫入《暮冬道上即景》:“日色分柑樹,濤聲起蔗林”。這一場跨越身份和信仰的對話,體現了潮州文化的包容與開放。當鄭蘭枝在《北閣佛燈》中描繪“玄天閣黃瓦紅墻,重檐翹角”的景象時,這座見證佛道交融的建筑,已然成為文化包容的象征。玄天閣的黃瓦紅墻在陽光下閃耀著金色的光芒,重檐翹角如同展翅欲飛的雄鷹,充滿了生機與活力。

潮州古城夜色。(來源:潮湃新聞)
開元寺的碧桃花在黃遵憲的《夜宿潮州城下》中“九曲潮江水,遙通海外天”的視野里,與唐代石幢的經文共同訴說著千年傳承。九曲的韓江水奔騰不息,仿佛是歷史的長河,流淌著潮州的文化記憶;開元寺的碧桃花在春風中綻放,如同燃燒的火焰,照亮了人們的心靈;唐代石幢的經文歷經歲月的洗禮,依然清晰可見,它們是潮州文化的瑰寶,見證了潮州佛教的繁榮與發展。
這種文化融合在清道光梧州通判饒宗韶的《韓江感舊》中呈現為“橋水深深落鳳臺,當年風景已成灰”的滄桑感懷。橋下的江水深深流淌,仿佛在訴說著過去的故事;鳳凰臺上的風景已經物是人非,只留下歲月的痕跡。當清代潮州書法家楊洪簡在《湘橋春漲》寫下“仙人何處遇,橋影一桁疏”,那些消逝在歲月深處的歷史片段,又在詩賦的縫隙中重新顯影。林大欽的五律也融入了這種文化融合的大潮,他既受到潮州本土文化的熏陶,又吸收了當時盛行的王陽明學說等思想,其作品體現了潮州文化在多元交融中的獨特魅力。
來源|潮州日報
編輯|郭洵汐
審核|梁佳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