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依”與洪亮吉《北江詩話》
□ 曾楚楠
潮諺有“因依”一詞。據《漢語大詞典》載:“因依”三個義項:
①倚傍;依托。三國·魏·阮籍《詠懷》詩之八:“迴風吹四壁,寒鳥相因依。(證明自三國時代,“因依”一詞已成為口語流行于民間)宋 ·辛棄疾《新荷葉·和趙德莊韻》詞:“南云雁少,錦書無箇因依。”(民主人士)沈鈞儒《挽張仲仁先生》詩(張先生是“反對袁[世凱]氏稱帝最力者,幕府舊人蘇州張仲仁一麟、北洋老友天津嚴范孫修兩人而已。”參見劉成禹《洪憲紀事詩本事簿注》,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7。):“還童乏術竟長眠,慟失因依五十年。”
②原因;原委。宋·蘇軾《辯題詩札子》:“今臣省憶此詩,自有因依,合具陳述。”《水滸傳》第二二回:“唐牛兒告道:‘小人不知前后因依。’”
③辦法。《敦煌變文集·維摩詰經講經文》:“未委作何計較,今水體再復本源,不知有甚因依,遣池內之水卻令清凈?”
以上引“因依”三個主義項,潮諺都包括在內,但潮諺有“因依去、因依來,遇事著待扣雷”的說法,(有“緩慢”義:“因依去,因依來,碰到事情,只有等到響旱天雷!”[潮語把"等到響旱天雷”說成“著待扣雷”的形式。])起碼說,那就是引申義了吧!希望1986年版的《漢語大詞典》在再版的時候能照顧方言區一點兒吧?
近清·洪亮吉的《北江詩話》(“洪亮吉:[清]陽湖人,字稚存,號北江。少孤,資館谷以養母……舉乾隆進士,授編修,督學貴州,教士以‘通經學古’為先。嘉慶時以上書指斥戍伊犂,尋赦還,自號更生居士。尤精輿地學,詩文有奇氣。少與黃景仁齊名江左,號‘洪黃’……其后沉研經史,與孫星衍論學相長,人又稱‘孫洪’。有《北江全集》。”[參見民國尤臧勵和等編《中國人名大辭典》])
《北江詩話》[卷二·七七】:
白牡丹詩,以唐·韋端己“入門惟覺一庭香”及開元明公“別有玉盤承震露冷,無人起向月中看”為最。近人詩“富貴叢中本色難”,亦其次也。余昨在宣城張司訓(按:儒學訓導:“明、清制于府、州縣學教授、學正、教諭之次均設訓導一員,共同負責學校之管理。”據瞿蛻國《歷代職官簡釋》。)珍席上詠白牡丹云:“三霄雨露承青帝,一朶芳菲號素王。”以花在泮池旁,或尚切題也。
《北江詩話》[卷二·七八]云:
紅牡丹詩,前人絕少,余前在同鄉劉宮贊種之席上,賦牡丹詩,中二聯云:“神仙隊里仍耽酒,富貴叢中獨賜緋。影共朝霞相激射,情于紅袖最因依。”僅敷衍題字,不能工也。
上引資料之《詠白牡丹》詩“三霄雨露承青帝”,“青帝”是我國古代神話的五天帝之一,是位于東方的司春之神,又稱蒼帝、木帝。《史記·封禪書》:“秦宣公作密畤于渭南,祭青帝。”“三霄(深夜)雨露”與“一朶芳菲”作對;“承青帝”與“號素王”作對偶。(按:素王,猶“空王”也。謂具有帝王之德而未居帝王之位者。《莊子·天道》:“以此處下,玄圣·素王之道也。”(晉)郭象<注>:“有其道為天下所歸,而無其爵者,所謂‘素王自貴’也。”這里取其義應用。素,其主義項有:白色,無色。《詩·召南·羔羊》:“羔羊之皮,素絲五。(“五”當讀為“交午之午”。“羔羊之皮需縫紉,白絲交錯來細縫。”據周振甫先生《詩經譯注》)這樣,“素王”便合“白色的花王”,用以詠白牡丹再合適不過了。“以花在泮池旁”(學宮旁,后代有人亦稱孔子為“素王”。如漢·王充《論衡·定賢》:“孔子不王,素王之業在《春秋》。”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原道》:“玄圣創典,素王述訓。”唐·劉滄《過曲阜城》詩亦云:“三千弟子標青史,萬代先生號素王”……)故作者虛心地聲稱:“或尚切題也。”
《北江詩話》[卷二·七八]言:“紅牡丹詩,前人絕少。”作者從一開始,就先聲奪人地肯定“詠紅牡丹”詩的“前人絕少”,為以后的詩作張本:中二聯的第二聯上聯是“神仙隊里仍耽酒”,耽酒必臉紅,仍與紅牡丹的“紅”色有密切關系。下聯的“富貴叢中獨賜緋”,緋是紅袍。(按:賜緋,賜給緋色的官服。唐代五品、四品的官服緋,后代服緋品級不大相同。唐·元稹《同州刺史謝上表》:“不料陛下天聽過卑,朱書授臣制誥,延英[殿]召臣賜緋。”宋·司馬光《涑水記聞》卷三:“(宋)太宗方獎拔文士,聞其[王禹偁]名,召拜右拾遺,賜緋。”又,緋魚袋,指緋衣與魚符袋。舊時朝官的服飾。唐制,五品以上佩魚符袋,宋因之。唐·韓愈《董公行狀》:“入翰林為學士,三年出入左右,天子以為謹愿,賜緋魚袋。”《續資治通鑒·宋高宗紹興十二年》:“右承奉郎、賜緋魚袋張宗元為右宣議郎、直秘閣。”)第三聯的上聯是“影共朝霞相激射”,朝霞是鮮妍的“紅”色,“激射”是朝霞的“紅”與紅牡丹的“紅”相互襯托,愈顯嬌妍。最難得的是下聯“情于紅袖最因依”了。(據《漢語大辭典》[紅袖]條,有二主義項:一是指女子的紅色衣袖。南朝·齊·王儉《白紵辭》之二:“情發金石媚笙簧,羅袿【guí,即長襦,婦女的上服】徐轉紅袖揚。”后蜀·歐陽炯《南鄉子》詞:“紅袖女郎相引去,游南浦,笑倚春風相對語。”二是指美女·唐·元稹《遭風》詩:“喚上驛亭還酩酊,兩行紅袖拂尊罍。”元·關漢卿《金線池》禊子:“華省芳筵不待終,忙攜紅袖去匆匆。”)洪亮吉以“情于”作開句,緊接著以“紅袖最因依”。(用“美女”作結,狀“紅牡丹”之嬌麗,含有“對美女最纏綿”的情愫。)中二聯可謂在“紅牡丹”的“紅”字做足了文章。作者以謙虛的態度下結論:“僅敷衍題字,不能工也。”
洪亮吉《北江詩話》[卷二·七八]為潮諺“因依”保存了清代口語的文獻依據。(自三國、魏晉時代,“因依”已開始轉變為口語,存在于民間。不但操潮州話的人有,操其他方言的人亦有,“因依”成為漢語的“口頭語”。如現代作家魯迅先生在《且介亭雜文·憶劉半農君》中說:“幾乎有一年多,他沒有消失掉從上海帶來的才子必有‘紅袖添香夜讀書’[與‘情于紅袖最因依’何其相似乃爾?]的艷福的思想,好容易才給我們罵掉了。”)
洪稚存的《北江詩話》,保留了清代乾嘉年間之“因依”口語。潮諺要找該詞之文獻依據,舍此莫屬。
來源|潮州日報
編輯|郭洵汐
審核|梁佳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