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歌謠大智慧
余史炎
兒時,生活遠沒有現在這般豐富多彩,沒有電視可看,更沒有如今普及的手機、電腦來打發時間。生活的樂趣都落在日常柴米油鹽之中,落在田園鳥蟲之中,認知也大多局限在自己熟悉的家鄉、鄰里與小村莊的生活圈子里。
當時,識得一首潮州歌謠,并不懂得其中意義,只覺得念起來朗朗上口,像是在聽人诐了一段古,覺得很有趣。
時至今日,偶爾還有聽孩子們唱起:“天頂一粒星,地下開書齋,書齋門,未曾開,阿奴拼欲食油堆,油堆未曾熟,阿奴哭欲食豬肉,豬肉未曾割,阿奴食欲吃蕃葛,蕃葛未曾,阿奴哭欲食阿老爹二杯酒,酒未激,欲食粟,粟未挨,欲食雞,雞未抬,欲食梨,梨未摘, 阿奴哭久白白歇,白白歇。”
大人教我曉得這首歌謠時,我似懂非懂,但隱約從中明白了一個簡單的道理:現實生活中,有些事情不逢時,本就無法辦到,你再怎么哭鬧、任性,也改變不了結果,到最后只能收起自己的小脾氣,學會接受現實,不再無理取鬧。如今人到中年,經歷多了,再唱起這首歌謠,心中倒是多了些感慨。
在潮州歌謠里,有好些作品都是以“天頂一粒星,地下開書齋”起興。這看似簡單的起興,實則藏著先輩們的深意。歌謠先從“天”說起,描繪天上的星星,營造出一種廣闊、高遠的意境,隨后再將視角落到“地下”的書齋——單是在空間維度上,就打破了人困在自我欲望里的局限。我不由得想起小時候,我問我阿嫲,人是從怎樣來的?我阿嫲說人是從天上來的。我覺得這和這首歌謠一樣,不正是在告訴我們,人要從更高的維度去看待生活、人生么!
再看歌謠中阿奴想要的“油?”“豬肉”“蕃葛”“酒”等,這些都是對物質的追求。而歌謠中“書齋門還沒開”的設定,暗示出此時的“阿孥”尚未接受教育,思想還處于未開化的狀態,目光局限在物質層面的滿足上。在先輩們看來,唯有通過讀書接受教育,才能開闊眼界、提升思想境界,擺脫對物質的過度沉迷,追求更有價值的精神世界。
從處世態度到教育理念,這簡簡單單的一首歌謠,將“接受現實”“重視教育”“超越物質追求”等深刻的思想與理念,巧妙地融入其中,不能不說太妙了。
潮州歌謠的智慧從不止于個體修養的指引,對現實的描摹也很多,提醒著人們要反思自身的行為。比如《十二月歌》中的“正月是立春,迎神賽會鬧紛紛,無錢還欲做丁桌,生細賣大慘萬分”,放到當下也極有啟示作用。這四句頗有諷刺意味,是對傳統陋習的笑談。在潮州鄉村,上年生過男孩的人家,元宵夜要大操大辦、設宴請客,以慶祝“出丁”,俗稱“做丁桌”。可有些人家收入本就少,卻還要“爭臉”,硬要辦宴席,最終導致入不敷出,后續生活愈發艱難。
這種“打腫臉充胖子”的陋習并非只存在于舊時民俗中,在生活場景里也屢見不鮮。我憶得,十七八年前,還在學校教書時,一批年輕的同事陸陸續續結婚。那時結婚擺婚宴,時興在大酒樓設席、場地布置花里胡哨、請婚慶,把婚宴整得像春晚和國宴,制造所謂的“浪漫”,而不惜過度“浪費”。我們許校長是個傳統樸實的文人,他當時跟后生人說:“結婚是為了過日子,也是為了過好生活。如果沒有那么多積蓄,千萬別跟風,別去借錢結婚,不然婚后兩個人一起還債,不是讓日子不好過了。”話樸實,卻在理。潮州俗語中雖有“無臉當死父”一說,但這個俗語明顯含有貶義,指的是沒有那個能力卻要“爭臉”,最終自討苦吃。說到底,一切都得量力而行,這才是生活該有的樣子——這與《十二月歌》里傳遞的意思,是一個樣的。
從日常消費的警醒延伸到人生重要的婚姻議題,順著上面的話題,潮州歌謠中寫婚姻的,也同樣極有深意。比如這一首:“阮姐在家食到白如雪,去到你家怎向黃?你姐只會破我家,破我桃李又孬生,破我貓兒唔綴厝,破我鴨母唔綴家。阮姐怎會破你家,桃李老了就孬生;貓兒無腥唔綴厝,鴨母無粟晤綴家。”在姐夫眼里,妻子的到來沒給家里添半點好處,反倒讓桃李不結果、貓狗不戀家,字字句句都透著對妻子“不事生產、不顧家”的不滿。可其妻妹一句反問,就戳中了問題的核心:我姐嫁過去后變得面黃肌瘦,桃李不結果是因為樹老了,不是姐姐的錯;貓狗不待在家里,是因為沒有足夠的食物(腥、粟),哪能怪姐姐“破家”?這位妻妹的言外之意是:說到底,我姐不是個敗家娘們,是姐夫你這個男人沒能力養家,我姐才會這樣,你終究還是得好好努力,扛起養家的責任啊!
這種對婚姻現實的正見,不教人流于空想,引導人腳踏實地——想要婚姻和睦,要學著體諒對方,也要努力創造物質條件,讓“情”有處安放,讓“家”有枝可依。
這些潮州歌謠,不講大道理,只說小故事;不唱高調,只敘日常,卻盡顯大智慧。
來源|潮州日報
編輯|蔡楊
審核|詹樹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