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稻子熟了,沉甸甸地垂下,向養育的大地深深致敬,此時的天空,更加幽藍曠遠。來自地平線的風,鼓蕩著心胸,走吧,我們在稻田相見。
我去一個平均海拔1200米的鄉里度夏,賜予那里的夏天水一般清涼。
蟬鳴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碧藍天空中的白云亮得晃眼,一眼望出去,空氣仿佛在微微顫動,蒼翠山巒的筋骨與肌理,在朗朗日光下顯露出更清俊的骨骼。
鄉里的山民老蒲告訴我,一朵中等白云的重量,大體相當于40頭大象的重量。我想起乘飛機時,安坐于那鋼鐵大鳥的胸腔里,看那形態各異的云團從垂天之云的機翼下慢鏡頭一般飄逝,琢磨著這數十上百噸的鋼鐵大鳥,翩翩于空中怎么比流云的速度還要快。
黃昏,乳白炊煙以裊裊婷婷的步子抵達云層,云層之下,一次鄉間的晚餐就要開始。
晚餐的地點,就在劉哥在鄉間老屋的稻田邊。一張小四方木桌早擺在了石頭院壩的中央,土石結構老屋的門檁上,懸掛著金燦燦的老玉米棒子,在古銅色夕照中,閃爍出黃金般的色彩,讓平時灰暗的老屋,在這樣的黃昏被喚醒,突然之間生動明亮起來。
晚餐開始前,西天的云彩便開始了一場盛大彩排。
起初,是鱗狀的云涌動匯聚,漸漸鋪陳開燃燒的晚霞,天空的晚餐比大地上提前進行,西天如喝醉了酒一般,紅彤彤一片,也如爐火熊熊的鐵匠鋪子里鐵水橫流。漸漸地,晚霞如火焰燃完,天空轉暗,呈現出蒼白的灰燼色,暮色在大地蔓延,天上有倦鳥在扇動翅膀各自歸巢。
82歲的劉叔用木盤托起鄉間菜肴,土菜依次端上桌:斑鳩葉豆腐、涼拌馬齒莧、荷葉蒸高粱粑、蒸壇子肉、粉蒸南瓜、雞蛋炒番茄、紅薯粉炒臘肉、清炒茄子、野生天麻清燉老鴨湯……這些鄉間土菜,都是朱大媽為我們早早準備的。食物的意義,除了解決溫飽,還可以潤澤心腸。
劉叔就是劉哥的父親,朱大媽是劉哥的母親。鄉間的稻子熟了,劉哥給父親打去電話:“爸,周末,我帶一個朋友回家吃飯。”老父親頓時樂了,叫出聲:“好啊,我喊你媽準備準備。”劉哥是我在城里結交了30多年的朋友,長我2歲。早年,劉哥也寫詩,還夢想做一個名揚天下的詩人。寫詩幾年后,劉哥從一家行政單位辭職,闖蕩商海,扎下了自己結結實實的營盤。
劉哥算是功成名就了,不過他保持著內心的恒定淡然,有天他對我背誦了一句詩:“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過是完成了普通的生活。”我知道,這是穆旦的詩。我問劉哥:“劉哥,你真淡泊名利了,為什么不隱居深山?”“我父母就住在深山嘛。”劉哥笑著說,很深的法令紋已在他的嘴角漾開。
劉哥的老家距城里120多公里,老家那座山叫鹿鳴埡,海拔1480米,據說從前常有嗷嗷鹿鳴。這些年,我陪劉哥一趟一趟地回他老家去,回去一次,對于兩個城里男人來說,就是給我們的身體“充電”一次,讓我們的漫漫心流,能夠在時間的流速里保持一點從容自然。劉哥或許算是做到了,我勉強為之,不過常握一把刀刃逼向自我胸口,無中生有地追問不休。
劉哥的老父親,有一部智能手機,77歲那年學會了發微信朋友圈,發的大多是鄉間事物:草叢里一個滾圓的老南瓜、尖尖稻葉上顫動羽翼的豆娘、一只土狗趴在樹下睡覺、一群高傲的鵝搖搖擺擺走在田埂上、一個長滿了青苔的老石磨、大槐樹下相聚的鄉親……那些鄉里的景物,讓我常常從城里騰空,落到劉哥老家的大地上,我做了鹿鳴埡的一個赤子。
這是一種特別奇怪的感覺,把劉哥的老家認作自己的故鄉。我琢磨著這個問題的源頭,我想,這些年,在聚聚散散的朋友中,劉哥算是盤臥在我心里最久的一個朋友。雖然我知道,這世上極少恒久永遠的東西,但友情如兩棵蔥郁生長的大樹,能夠相望且在土壤里給予彼此能量,已是不容易。
那年夏天,我陪劉哥回到鄉間,一同勸勸劉哥的父母來城里居住,劉哥在城里寬綽的房子,早為父母親準備好了。但那次我與劉哥苦口婆心的話,被二老拒絕了。父母親丟下一句話,只要老骨頭還動得,就住老家好。后來,在劉哥城里之家的露天大陽臺上,暮色涌動中我對他說:“就讓二老住老家吧,回去常常看望就行。”劉哥點點頭。
晚餐開始了,劉叔不斷地給我碗里夾菜,老母親慈愛地望著劉哥和我。蟬鳴還在夜間的稻田上空傳來,濃郁的稻香漫到了小四方桌上,讓我恍然間是飛舞在稻浪之上。
劉叔走到稻田邊,掐下幾粒稻谷,放到嘴里“嘎嘣、嘎嘣”嚼出了聲,夜色里滿是喜悅的聲音:“熟了,熟了。”這是一個老農民的嘴,用牙齒鑒定著飽滿稻子的成熟度。每一粒稻子,都凝聚著陽光的碎金、月光的流銀、風雨雷電的澆灌、大地精氣的滋潤,所以這樣一粒來到世間的稻谷,都有著靈魂附體。
晚餐過后,星星在墨藍天鵝絨般的天幕上閃爍,鹿鳴埡上方,有一口波光粼粼的大水庫,呼呼山風帶著水汽氤氳、森森樹木相擁后的清涼濕潤,從兩山交界處的坳口上空落下來,落到這老房子四周,蕩漾在鄉間人的心田。在鹿鳴埡的山林草地中,還有散落的帳篷酒店以及露營的游客,帳篷酒店里透出的點點暖黃光暈,宛如大地布置的燈盞,與星河軌道里星星流淌的天籟,遙遙凝望。
這鄉里夏天稻田邊的晚餐,讓我在粗瓷碗底照見了心靈故鄉的原形,讓我在夜空浩蕩里,向沉香的大地致以深情的敬意。

文字|李曉
編輯|翁純
審核|詹樹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