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春節
董少婉
潮州的春節,儼然是一場盛大的團圓大戲,母親無疑是這部戲的主角。
臘月未至,她便開始年底大掃除,并列好購物清單:做粿用的粘米粉、糯米粉;煮湯所需的調料品;象征吉祥如意的柑桔、青橄欖,各式糖果;祭祀用的香燭紙錢……
我最期待的,是和母親一起去逛市場。且不說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種興奮感,攤位上紅彤彤的春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燈籠,都讓一個小孩按捺不住內心的狂喜。店鋪里擺放著琳瑯滿目的年貨,糖果、巧克力、餅干、蜜餞……我根本挪不開腳步,這里瞅瞅,那里看看,在人群中鉆來鉆去,恨不得把所有好吃的都帶回家。母親看穿我的小心思,總會搖頭,我知道她又會說“得留點錢買干貨,要準備紅桃粿的餡呢。”
紅桃粿的餡料是有講究的,香菇切成丁,在油鍋里炒香,肥瘦相間的五花肉丁煸炒出油,再撒上蝦仁、花生,淋上幾滴蔥油、些許醬油,拌上煮熟的糯米,撒上細碎的芹菜,香氣直往人鼻子里鉆。為了口感更佳,母親總提前讓糯米用水浸泡整整一夜,待瀝干后看著米粒飽滿圓潤透亮才加水煮熟。
粿皮制作更是個精細的技術活。水沸騰后灑下紅櫻米(一種食用色粉),攪拌均勻后再一點點加入粘米粉(由大米磨成),母親說,比例一定要調配好,水多了粿皮太軟,不好成型,水少了粿皮太干,容易裂開。蒸汽氤氳中,她手持翰面桿,不停地順著同一個方向攪拌,不一會兒,鍋里就形成粉紅色絮狀。接著母親把這些絮狀的粘米粉移入大盆中,用力地揉成一團,直至光滑有韌性。母親常年腰不好,她半跪在地上,雙手不停地揉搓、拍打,用力往下壓,再翻過來壓,如此反復幾百次。重復的動作看起來似乎不太費功夫,實際上大冬天里她額上已汗珠涔涔,手臂也定是酸痛不已。母親揪下一小團面,在掌心搓圓、按扁,覺得粿皮的韌性合適了,就可以開始做粿。她先取一團捏成小碗狀,舀一勺餡料放在中間,把兩邊順著邊緣輕輕捏緊,放進粿模中,母親的動作嫻熟又利落,掌心用力一按,再翻轉模具,“啪”的一聲,一個花紋精美的紅桃粿就穩穩地落在竹匾里。
做完紅桃粿,就該做鼠殼粿了。鼠殼粿的粿皮是由鼠殼草熬制成糊再揉成的,蒸熟后顏色接近黑色,在潮汕方言中,黑與烏同音,因此鼠殼粿也叫烏粿。它的餡料不同于紅桃粿,是由芋泥、芝麻等組成的甜餡。烏粿與紅粿對應,一黑一紅,一甜一咸,是年底祭祀必不可少的貢品。在潮汕地區,給孩子吃烏粿意味著“長大一歲”,而紅桃粿的紅桃形狀代表著長壽,粉紅色則象征著吉祥如意,兩者都用來祈禱長壽平安,幸福安康。
這邊粿剛出鍋,我們已經按捺不住饞意地想要品嘗一口,“吱”一聲,綿糯軟柔,鼠殼草裹著蕉葉香瞬間在舌尖綻開,味蕾上的滿足讓我盼望著能多吃幾個、長大幾歲。父親恰好也逛完花市帶著年花回來了。幾個人合力地把三輪車上兩大盆潮州柑搬下來,好家伙!那柑桔足足比我高出一個頭,圓滾滾的桔子壓彎了枝椏,金燦燦的泛著油光。父親指揮著將柑桔立在大門兩側,又在碧綠的枝葉上掛上小紅燈籠。大桔周圍再擺上幾盆顏色鮮艷的芍藥花,儼然一個小花壇。花壇映著剛新帖的春聯,濃濃的年味撲面而來。
等到了除夕這天,母親更是忙得像個陀螺。從拜神到祭祖,無一不繁雜,無一不親力親為。一直忙到傍晚,家人圍坐在飯桌前,母親才終于松了口氣,和我們一起享用豐盛的團年飯。桌上擺滿了各種美味佳肴,色澤金黃的鹵鵝,肉質鮮嫩;象征“年年有余”的蒸魚,還有桌子中間咕嚕咕嚕冒著熱氣的火鍋,牛肉丸、鮮蝦、“海霸王”蟹柳、餃子等各種冷凍食品擺滿一旁。這些如今常見的美食,在從前,基本只有大年三十才能吃到。席間,父親會給我們分發壓歲錢,說著“平安順利”、“健康成長”的吉祥話,我們樂呵呵地接過。一家人歡聲笑語,所有的煩惱都在這一刻煙消云散,母親臉上也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仿佛不知疲憊。
早年間,吃完年夜飯觀看春節聯歡晚會,是必不可少的另一道大餐。沏上一壺香氣四溢的工夫茶,圍坐在電視機前,談天說地,守歲的時光溫馨而愜意。母親常常是歪坐在沙發上,眼皮早已開始打架,卻仍倔強地揉著眼睛,一定要跟著倒數新年的鐘聲。我們一再催她去睡,她卻不肯,一直堅持到聽完那首《難忘今宵》,才跟著大家一起散場。原來我不明白母親為何如此,后來漸漸琢磨出味來:我們在看節目,而母親卻在看我們。
初一開門,拜年又成了母親操心的頭等大事。潮汕老輩常念叨“有心拜年初一、二,無心拜年初三、四”,這話在我家一直是金科玉律。母親已提前備好禮物,還精心挑選長相較美的大桔。那時候,拜年的人手中總會提著一對大桔去拜訪親朋好友,送上最真摯的祝福。臨走時,雙方會互換大桔,寓意著互贈吉祥,新的一年大吉大利。記得那年初一下午去江東老姑家拜年,彼時江東大橋尚未建成,往來全靠渡輪。父親騎著摩托車載著我們,到了渡口放下我們,自己則把摩托車小心翼翼地往跳板上挪。就在摩托車前輪剛碾上船板的瞬間,突然涌來的人流像浪潮般沖撞過來。父親本能地捏緊剎車,卻聽“哐當”一聲——摩托車前輪卡在了兩塊跳板的縫隙間,車身傾斜著懸在江面上。那一刻,空氣仿佛凝固,父親憋紅了臉,咬著牙穩住車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摩托車騎到船上。母親雖嚇得不輕,可手里緊緊攥著禮品和那對大桔。這場有驚無險的插曲,倒成了最鮮活的新年談資,被長輩們念叨了好些年。直到多年以后,我們的汽車駛過平坦如砥的江東大橋,還有后來落成的如意大橋,都在感慨美好生活的巨大變化。
近些年,潮州的民俗活動越來越旺,街頭巷尾鑼鼓喧天、人頭攢動,熱鬧非凡。但在我眼里,萬千繁華都抵不過母親忙碌的身影。歲月在她鬢角染上白霜,卻從未改變她對生活的熱忱,她用愛和勤勞,讓自己成為春節里最美的一道風景。母親永遠是我記憶中最溫暖、最動人的春節符號!

來源|潮州日報
編輯|蔡楊
審核|詹樹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