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日日吃龐派(豐盛的宴席),初七著吃七樣菜,習俗叫做七樣羹,吃了生雅也后生。”一句舊謠,三兩個傳說,幾代爐火,七色羹湯里熬煮的何止是菜蔬?七樣羹,如七色煙火,承載著鄰里間的溫情、家庭的回憶與歲月的傳承。
——題記
清晨,天空宛如一幅剛展開的水墨畫,氤氳著朦朧而寧靜的氣息。母親輕輕打開家門,發現門口臺階上放著兩個還帶著深綠色葉子的白胖蘿卜,她不禁輕聲贊嘆:“阿婆起得可真早!”
阿婆是我們的鄰居,她在自家菜園里種了蘿卜。正月初七,中午要吃七樣羹,她昨天路過我家門口時就跟我母親交代她送蘿卜過來湊食材。
如此一來,“七樣菜”里已有了三樣,再加上我們自留地種的飛龍(在我們這兒,飛龍其實就是菠菜的俗稱)和春菜。吃完早飯,母親便去田里拔菜。每年年底,母親總會在自留地上撒下一些飛龍和春菜的種子,就盼著正月初七吃七樣羹的時候,既能自家享用,又能分給鄰里親戚。
沒多久,母親便滿載而歸。她用昨晚浸濕的干稻草把飛龍仔細地捆成一小捆一小捆的,讓我們挨家挨戶給鄰居們送去。
我們先到了張嬸家。張嬸滿臉笑容地接過飛龍,轉身從廚房里切了一半包菜遞給我們,樂呵呵地說:“拿給你媽媽湊樣,包菜包菜,包你們發財!”
接著我們來到黃爺爺家。當我把飛龍遞到黃爺爺手上時,他眼睛瞇成了一條彎彎的縫,笑呵呵地說:“飛龍好,飛龍沖天有彩頭。”黃爺爺轉身走進屋里,不一會兒,他拿著一小扎芹菜給我們,交待道:“奴仔要多食芹菜喲!手腳才勤快!”
……
經過我們一番來回奔走,“七樣菜”已經湊齊了五六樣。那些新鮮的菜蔬整整齊齊地碼在竹筐里,陽光薄如蟬翼,輕盈地穿梭在菜蔬之間。
“她嬸,在嗎?我給你捎芹菜來了。你看看,夠不夠樣兒?我田里還有荷蘭豆,你們自個去田里摘來湊樣。”是張嬸的聲音,張嬸的聲音真大,把屋檐下棲息的燕子都嚇得撲棱著翅膀飛走了。母親也連忙把菜籃提了出來,對張嬸說:“你看看家里還差什么菜,我這兒有多的,揪一些回去湊樣。”
我們想去張嬸家摘荷蘭豆,因為鉆進菜棚里摘荷蘭豆很好玩,但母親不讓,因為我們小孩子不會摘,總是用揪,一揪就會扯到一片藤蔓,會傷了纏繞在竹架上的荷蘭豆。
在我的記憶里,小時候過正月初七吃七樣羹,七樣菜蔬很少去市場買。東家送一樣,西家給一樣,不知不覺就湊齊了。此刻,我坐在書桌前,邊回憶邊寫下小時候正月初七那天早上鄰居們互相送菜的溫馨場景,再一次溫習藏在菜葉交疊縫隙里鄰里情誼。那些時光溫暖而令人懷念。
廚房里,各式菜蔬已被細心洗凈,靜靜躺在瀝水的竹籃里。
父親神情專注地站在灶臺案板前,手中的菜刀在菜蔬間輕盈舞動。不一會兒,白蘿卜便被切成了規整的薄片,宛如白玉;厚合也被切成了大小均勻的小段;蔥切成蔥花,蒜切末……菜切好了,他還會順便用各式蔬菜雕一只栩栩如生的鳳凰,然后招呼我們過去欣賞他的杰作。“厲害吧?”“厲害的厲害的。”窄小的廚房里傳出陣陣笑聲。
火起,鍋熱,倒入油,熱油在鍋底歡快地跳躍,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綻放出如金菊般燦爛耀眼的油花。蒜苗率先下鍋,那濃郁的蒜香瞬間彌漫開來,引得人不禁唇齒生津。緊接著,晶瑩的白蘿卜片也落入鍋中,再接著,是包菜,春菜……父親手腕輕輕一轉,鏟子在鍋中靈活一鏟,菜蔬便像綢緞般在空中翻卷起來。
從小我就喜歡站在父親身旁,看他做飯,看他變戲法一樣把蔬菜炒得噴噴香。“大火炒脆,小火炒軟,小火出水。”父親一邊掌勺這一邊教我。
“起鍋啦!”父親熟練地將炒好的菜盛進大碗里。
“可是菜里沒有肉呢!”我們皺著眉頭說。
“春節日日吃龐派(豐盛的宴席),初七著吃七樣菜,習俗叫做七樣羹,吃了生雅也后生。”母親用一首童謠回應了我們的小抱怨。
“那明天是初八,是不是要吃八樣羹?初九是不是要吃九樣羹?……最好是正月二十八,就要吃二十八樣羹啦!去哪里找來二十八樣菜?”
“這七樣羹啊,為什么是七樣,老祖宗可不是亂安排的,是有傳說的——”父親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述起來,“盤古開天辟地后,大地一片靜寂,女媧就開始造物,第一天造了雞,第二天造了豬,接下來的每一天又接著造了狗、馬、羊和牛,到了第七天才造了人,這第七天正是正月初七,所以正月初七就是我們人的生日,每到這一天,人們就會用‘七樣羹’來紀念。”
“還有一個傳說,”父親頓了頓,接著說,“有一個老漢,兒子過番出洋賺錢,每年都會寄錢或者物品回來。但是……”父親突然停下來,每次講到關鍵處,他一雙筷子夾起一截青菜,放入口中,慢慢嚼著,還邊點頭,我們眼巴巴地瞧著他,等他接著講,“有一年兒子都沒有寄任何東西回來,也沒有任何消息。到了正月初七那天,老漢實在餓得不行了,就在菜市場撿了一些別人不要的菜回來,然后放在鍋里一塊煮。恰恰就在這個時候,你們猜,接下來發生了什么?”
“發生了什么?”我們追問,父親卻呵呵一笑,用筷子夾起青菜,不緊不慢地說:“你們來猜!”
這樣一來,我們就只好憑借想象和推理,自己加上故事結尾了。“兒子竟然帶著好多錢回來了。鄉里人就認為,老漢吃這七樣菜吉利,于是在正月初七這天都吃‘七樣羹’。”我說。
父親夸我編得對。
“真的是這樣嗎?”
“是。我就說,你真是讀書的料子。”父親的話,在我心底泛開著小小的得意,也盛開著小小的確信——確信自己是會讀書的。父親是一個石匠,他成日忙著打石、雕刻,那是一個吵鬧喧囂的世界。但是他愛看書,一閑下來就看故事書,也是個講述故事的高手。人間煙火七色暖,七樣羹的習俗,因為故事傳說,變得如此有意義,又總是蒙著神秘色彩。有時,我想,我會走上寫作的道路,或許跟聽著父親講故事長大有著莫大的關系吧。
在時光的長河中悠然漫步,日子宛如一首舒緩悠揚的歌謠,輕吟淺唱著生活的動人故事。
已為人母的我,正月初七這一天,必是早早地來到熱鬧非凡的菜市場,菜架上,蘿卜帶著新泥,春菜攜著晨露,豌豆綴著日光,番茄映著云影……從小到大,一年一次的七樣羹總會伴隨著同樣的關于蔬菜的吉祥話,我一邊挑選著蔬菜,心里一邊不自覺地哼起那首熟稔于心的歌謠:“蘿卜清白立世,芹菜勤勞生財,厚合闔家順順人平安……”買下了各式蔬菜,正準備離開時,賣菜的婆婆熱情地扯下兩根蒜塞進我的籃子里,臉上洋溢著溫暖的笑容,說道:“正月送青,添財添福!”這熟悉而又溫暖的情誼,如同冬日里的暖陽,瞬間讓我心滿意足。
將近中午時分,我系上圍裙,走進了充滿煙火氣息的廚房。一番忙碌后,七色蔬菜在瀝水籃里依次擺好,恰似落入人間的七色彩虹,賞心悅目。我輕輕地握住菜刀,拿起蔥,將它們放在案板上,仔細地切成寸許長的小段。
這時,小女兒像一只歡快的小兔子,蹦蹦跳跳地跑進了廚房。她皺著小巧的鼻子,臉上露出一絲嫌棄的表情,小手連忙捂住嘴巴,一邊躲閃著一邊撒嬌道:“媽媽,我不喜歡吃蔥,蔥的味道太難聞啦!”“吃蔥,聰敏喲!媽媽知道你不愛吃蔥,所以把蔥切成段,這樣你就可以很方便地挑出來啦。”
一陣忙碌之后,七樣羹盛在白瓷碗中,我給女兒夾了些芹菜,“吃芹菜,會勤快!”
“不!我要做一個舒舒服服的懶人,什么都不用干。”小女兒調皮地說道。
“媽媽吃韭菜,幸福久久。”大女兒給我夾了韭菜。
“吃荷蘭豆有什么好呢?”小女兒眨巴著眼睛問道。我用筷子撐開一條荷蘭豆,里面藏有出圓圓的豆子,笑著說:“吃了荷蘭豆,做人有仁有心呀!”
小女兒眨著眼繼續追問:“媽媽,正月初七食七樣羹,那初八是不是要吃八樣羹?初九是不是要吃九樣羹?……”多么熟悉的問題。我小時候曾經問過,現在被追問。
我笑著夾起一塊翡翠般的春菜,任記憶溯流而上——多年前的廚房里,父親的講述的傳說裹著菜香,母親的童謠綴著蒜末,鄰人的贈菜沾著晨露,而此刻,我剛好把七樣羹的故事和傳說給孩子聽。
一句舊謠,三兩個傳說,幾代爐火,七色羹湯里熬煮的何止是菜蔬?分明是女媧造人時撒落塵寰的星火,是時光長河里永不褪色的暖意,是屋檐下世世代代捧著的、滾燙的人間。

文字|黃少躍
編輯|李歡歡
審核|詹樹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