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親喚我入房內時,我正把一個紅色塑料臉盆的邊沿緊貼在瓷磚墻上,小心翼翼地將盆中盛有十二種花草的洗臉水順著墻壁緩緩流出,出神地看著碧綠的仙草夾著紅花泛紅的細枝,隨著小小的水波飄蕩在臉盆的邊緣。聽到母親的呼喚,我莫名緊張起來,無心細看水中花草的模樣,放下臉盆便匆匆趕往屋內。過道上的玻璃窗被北風吹得呼呼作響,寒冷的風鉆過鋁制窗框輕撫我剛洗好的臉頰,紅衣之下那幾枚裝在肚兜里的硬幣也涼了許多。


今日是正月十五,剛滿十五虛歲的我如同每一個潮州小孩一樣,滿懷期待地奔赴一場盼望許久的成人禮——“出花園”。按照《潮州志·風俗志》的記載,這個冠笄之禮“小康之家,即在三月五月擇日舉行,貧者也不得挨過七月七日?!比欢?,當我到了“出花園”的年紀時,習俗的變遷已與書中的描述大相徑庭。那時候,無論是鐘食鼎鳴之家,還是粗茶淡飯之戶,大多數人家時興在正月十五這日操辦“出花園”。所以每年開學不久,總有些適齡的初中生在這天請假“躲”在家中,引得班里年齡偏小的同學羨慕不已。
母親本想遵從舊禮讓我在七月初七這天“出花園”的,但擔心家中祖父母年事已高,萬一出現點不湊巧的情況,怕把我“出花園”這事兒給耽誤了。何況過年前,她時常見到家族“五服”內一位做鹵鴨鵝生意的堂嫂接到一張又一張訂購老母鴨的單子,這讓她的內心有些動搖。猶豫數日后,母親終于踏入了堂嫂的家門,拿起紅木桌上那本滲著油漬的訂單本子遞給堂嫂,要她記下“老母鴨”一只。爾后母親每回外出串門,只要碰上堂嫂,必會提醒她一定要準備一只下過數次蛋的老鴨母賣與我“出花園”,千萬不可看走眼。堂嫂也再三同母親保證,到時候送來的絕對是正宗的老母鴨。
堂嫂沒有食言。當我穿著一襲紅衣紅褲走進父母的房間時,一眼就看到雞公碗里盛著一只比成人手掌大不了多少的鹵鴨。我知道,那就是女同學之間流傳已久的老母鴨,緊實的肉質,嶙峋的骨架,琥珀色的外皮上泛著一層油亮的光,遠遠望去,好似一塊老蠟石端端正正臥在碗中。老母鴨骨架上的脊椎尤為突兀,我甚至懷疑里頭的軟骨大概已硬化得可以當作牙簽,戳起旁邊那碗青蔥炒豬肝。
母親正跪在一個香筒前,半瞇著眼睛數念一段長長的祈禱詞。那個細長的紅色香筒,是母親每次拜“公婆”時用以奉香的地方。我曾見它小巧有趣,就淘氣地把它偷拿下來把玩,玩到一半,忽然想起這是“公婆”的香筒,最終敬畏地把它掛回那根生銹的小鐵釘上。此時我也明白,過了今日,家中孩童皆已行過成人禮,出了“公婆”看護的“花園”,這個小而細長的香筒就算完成它在這戶人家的使命。
我突然有些舍不得它離開這一面墻。
但這樣的話是不能說出口的。就像那天,我跟母親提及聽說老母鴨太難嚼了,我希望像男同學一樣吃上老母雞時,母親少有地呵斥我不要亂說話。虔誠的她一直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孩子說出任何逾越的話會得罪神明。
所以,當系在肚兜上的五色繩把我的脖子蹭得難受時,我依舊安安靜靜地立在母親身旁,盡可能地讓自己整個身子不要發出摩挲的聲音,不敢驚擾她誠心的祈禱。

母親終于忙完“拜公婆”的儀式,她讓我坐在桌前的紅椅上,自己則立于我身旁,輕聲提醒我怎么吃“五碗頭”??v使此前我已無數次聽班里的同學談論過這個場景,但真正到了上場時,我的心忽然有些顫抖,手持筷子,一陣慌亂。以至于現在回想起,我完全不記得這“五碗頭”的食用順序,也不記得母親在我吃每一樣食物時都說了哪些祝福的話。只有那兩顆“烏魚術”的味道讓我記憶猶新。其中一顆蘸了醬油,雖腥味極重,卻也能咽。倒是另一顆蘸了紅糖的,一入口便腥味沖鼻,口腔里又甜又腥的怪味直搗腸胃,整個腹腔一瞬間被迫涌動起來。母親看出我的反胃,低聲說了一句,別想它,吃下去。我屏足氣,用力一吞,整個“烏魚術”總算被我囫圇吞棗般送入肚子里。
我又趕忙夾了一口另一個雞公碗里的蔥煎豆腐,又喝了一些雞蛋粉絲湯,好不容易才把嘴里殘留的腥味掩蓋住。母親見那兩顆“烏魚術”已被我吃下,心滿意足地笑了。等我吃過“五碗頭”,母親說她還有其他事情趕著去料理,接下來只能留我一人待在這房間。
我懂事地點了點頭,今天亦是元宵佳節,早上天未破曉,母親便起床準備我“出花園”的“五碗頭”,現在她需要抓緊時間張羅家中拜祭祖先的貢品,是無法陪伴在我身邊的。當然,我也不能離開屋里去外邊玩,如同《潮州志》所言,“伏守一天,不令外出,謂不敢見天?!蹦赣H顯然比書上記載的謹慎多了,在離開房間前,她還細心地關緊窗戶,拉上窗簾,我知道她擔心我萬一忍不住走到窗邊,碰巧見著了窗外的陌生人。她和鄰居老嬸們討論過這個禁忌,即便誰也說不清楚為何自古會有這樣的忌諱,但都認為在孩子“出花園”這一天,遵循某些傳統習俗,總是沒錯的。
為此,她特意囑咐我不可開電視。
“那可以看書嗎?”
“可以吧?!?/span>
不過她遲疑了一下,又說:“看些歡喜的書。”
我想笑她迂腐,卻見她溫柔的雙眸里閃著期待的目光,她在等待我肯定的回答。我不得不把來到嘴邊的玩笑話咽了回去,點點頭,目送她下樓去。
過了一會兒,樓道里又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果然,是母親。
“這雙紅鞋今天盡量不要脫下來……要是穿累了,還是脫一會兒吧……”

我看了一眼腳上的紅色帆布鞋,那是母親年前為我購置“出花園”物品時,特意帶我去庵埠最繁華的寨內百貨大樓買的。還記得那會兒店家問她:“怎么不買雙紅木屐呀?林大欽就是穿了紅木屐,當上狀元郎呢!”
母親笑著回應:“不了,這紅布鞋平日里還能穿?!?/span>
真想不到,如今這雙鞋子竟要在我腳上悶上一天。我心里雖有些郁悶,卻又一次懂事地點了點頭。
母親還是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直至確定自己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要叮囑的,才轉身走下樓去。
那一天,我比往常任何時候都乖巧。既沒有偷偷打開電視機,也沒有去拿書架上那些以悲劇收尾的小說。盡管倚在床頭時,我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馳騁于廣闊的天地之間,肆意暢想這個“花園”之外的世界,甚至萌生過偷扯窗簾一探究竟的沖動。但母親轉身前那雙溢滿柔光的眼眸,仿佛一條無形的絲線,阻止了我逾越習俗的邊界。
夜至子時,母親終于放心地睡下了。我也卸下一身紅衣,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輾轉反側之際,看見一抹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柵灑入房內,把衣架上的紅衣洗得發亮。年少的心忽而悸動,那個剛出“花園”的及笄少女在往后漫長的歲月里,無數次如同那夜一般,帶著笑意回味這場充滿溫情的“成人禮”。

文字|楊靜
圖片|謝鋼凱 蔡鍶桐
編輯|翁純
審核|詹樹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