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腌膏蟹
生腌血蚶
生腌皮皮蝦
□ 文/圖 陳小丹
潮州生腌,是一道菜,也是一種生活方式,一段關于人與海、人與時間的鮮活傳奇。潮州,南海邊的千年古城,以飲食文化聞名,而生腌無疑是其中最具個性的一筆。這里的生腌不是簡單的食物腌制,而是一場人與自然的對話,一次鮮活與熟成之間的微妙博弈。每一塊腌制過的青蟹、沙蝦、血蚶,都如同潮州人生活的縮影:生猛又靈動,樸實又深情。
初識生腌的人總帶著幾分疑問:為何要“生”?如何確保“腌”后入口的安全?這種吃法,是潮州人對鮮味的執念,也是他們用智慧與時間對抗的一種巧思。但要真正理解潮州生腌的美妙,或許需要回到那片海,回到它最初誕生的地方。
潮州的海岸線并不算漫長,卻極富生命力。這里的潮汐有著自己的節奏,時漲時落間,海水退去,灘涂上露出一片片銀色的貝殼,偶有細小的蝦蟹在沙地上跳躍。當地人稱這些潮汐的饋贈為“海的呼吸”,而生腌,便是從這片土地的呼吸里誕生的。
據說20世紀50年代,潮州金山腳下的一座小漁村曾因生腌遠近聞名。村里有位老船長,姓張,村里人都叫他“張海膽”。張海膽從十五歲開始跟著父親出海,經歷過海上風暴的恐怖,也感受過滿船歸航的喜悅。他對海的敬畏和熱愛,融入了他做生腌的每一道工序中。
傳說張海膽的生腌技藝是“偷”來的。年輕時,他跟隨父親一起出海,有一次因為天氣突變,漁船無法靠岸,捕來的青蟹和沙蝦眼看著漸漸失去鮮活,他心急如焚。無奈之下,他將一部分海鮮放進提前備好的鹽水中,撒上家里母親做魚露時留下的殘渣,又隨手加了些糖和紅辣椒。本想救急,卻沒想到腌制后的海鮮居然比新鮮蒸煮炒后的還要好吃,鮮味和調料相互交融,令人難忘。從此,生腌在村里一炮而紅。
多年前,我曾走進潮州古城一條窄窄的青石巷,拜訪了一家傳承三代的生腌的小館。進門的一瞬間,一股咸鮮的氣味撲面而來,蒜蓉的濃香混著金不換(羅勒)的清新,勾起了人胃口深處最原始的渴望。
當時,小館老板已過七旬,卻依然精神矍鑠。他身后的小廚房里擺滿了當天才從碼頭運來的青蟹、蝦姑、血蚶,甚至還有幾尾鮮活的烏頭魚。每一種食材都透著剛從海里撈出的氣息。老板的兒子小陳正在剖蟹,他動作熟練,一把小刀閃著寒光,將蟹殼輕松掀開,露出飽滿的蟹膏和細膩的蟹肉。旁邊的一口陶缽里,紅亮的腌汁靜靜地散發著光澤,正等待著這些新鮮生命的加入。
“你知道生腌的關鍵是什么嗎?”老板突然開口問我。他端起一小碟剛腌好的沙蝦遞給我,“來,嘗一口。”
入口的一瞬間,沙蝦的鮮甜與腌料的辛辣相互碰撞,如海浪般席卷了我的味蕾。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幾乎冰涼的爽感,似乎把整個海洋的呼吸都封存在了這一口里。
“關鍵就在一個‘鮮’字。”老板瞇起眼睛,笑著解釋,“這鮮,不只是食材要鮮活,時間也得卡得剛剛好。腌得太短,調料進不去;腌得太久,反而搶了食材的味道。就好像人生,有些事得急,有些事得慢,快慢之間才能嘗到真正的滋味。”
如果說這個小館是一處安靜的品鮮之地,那么潮州的海鮮市場則是生腌最初的起點,也是它最熱鬧的舞臺。潮州東門市場,每天清晨五點便開始了一天的喧囂。漁民們推著滿載而歸的竹筐,一筐筐蝦蟹、蟶子、蛤蜊堆成小山似的擺在攤位上。小販吆喝著,顧客穿梭其中,嘴里議論著今天的海貨新鮮與否。
一個老嫗推著手推車走過,她挑了一籃青蟹,用指尖熟練地掐了掐蟹腿,確認活力十足后才滿意地點頭。她告訴攤主:“今天家里來了客,要做一桌全腌席。”
所謂全腌席,是潮州人招待貴客的最高規格。一整桌的海鮮,從青蟹、沙蝦,到蟶子、血蚶,甚至連最難腌制的墨魚也會被切片入席。這種豐盛的宴席,展示了主人的手藝,也是潮州飲食文化的精髓。
潮州人的餐桌上,生腌總能喚起人們對故鄉與親情的記憶。在潮州,腌蟹是婚宴上的必備菜肴,象征著紅紅火火的日子;腌蝦則常出現在中秋團圓飯上,代表著豐收與團聚。
小陳還記得,小時候家里最窮的時候,吃生腌是全家人最大的享受。他母親為了節省開支,總是親自到碼頭挑最便宜的蝦回來,調腌汁。小陳第一次學會剖蟹,也是母親手把手教的。他說:“生腌是我們家的味道,也是我媽留給我們的回憶。”
有一次,我親眼見到一個來小館吃飯的年輕人。飯桌上,他安靜地坐著,點了一盤腌蟹后,久久沒有動筷子。他盯著那盤蟹看了許久,才輕輕夾了一塊送入口中,隨后默默落下了眼淚。他告訴老板:“我小時候,媽媽最喜歡做腌蟹給我吃。后來我離開潮州,已經十多年沒吃過了……”
老板拍拍他的肩膀,沒有說話。小館的燈光下,那盤腌蟹閃著柔和的光澤。
潮州生腌,它是一道菜,也是一種關于人與時間、人與自然的生命哲學。在這道菜里,有大海的咸味,也有歲月的甘甜;有潮汐的呼吸,也有人的悲歡離合。當你在潮州的街巷中端起一盤腌青蟹,感受那鮮味在舌尖跳動時,不妨想一想,這不僅是食材的鮮活,也是潮州人對生活的一種堅持:抓住生命最鮮美的瞬間,在快與慢之間找到平衡,在“未完成”中品味生活的無限可能。
潮州生腌,如人生,永遠鮮活,永遠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