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潮州的冬至,是一年里最短的一天,卻是歲月里最長的牽掛。此時,北風凜冽,寒意透骨,而潮州的街巷間卻透出一股暖意,一股由柴火灶、碗筷碰撞、親情交織而成的氤氳氣息。這是潮州人對冬至的獨特解讀:節氣,是人類與天地的約定;而美食,是人類對歲月的饋贈所做的禮贊。
在潮州,這一天的清晨,是從廚房的熱鬧開始的。五更時分,潮州人家的灶火早已升起,火光映紅了年邁的墻壁。炊煙裹著熟悉的氣息爬上屋檐,直達青灰色的天空,仿佛向天地稟告:冬至到了。
廚房里,家族中的長輩總是最先忙起來的。他們圍著圍裙,手腳麻利地清洗糯米、浸泡綠豆,一雙粗糙卻靈巧的手在水中翻飛,準備這一天最重要的祭品之一——冬節圓。潮州人管湯圓叫“圓”,這是冬至不可或缺的一道食物,也是貫穿潮州冬至文化的核心符號。這種圓,不同于普通的甜湯圓,而是加入了獨特的潮州元素:有的包裹了黑芝麻餡,有的則摻入了紫薯、花生、綠豆等,甜中帶香,香中含韻。更特別的是,在潮州鄉間,常有人把煮好的圓撈起,用糖漿浸泡,再放涼成“糖圓”。涼涼的口感搭配甜美的汁液,一口咬下,便咬開了冬至的儀式感。
冬節圓
除了圓,冬至的餐桌上還少不了潮州的“落湯錢”。這種“落湯錢”遠遠不是普通的點心,而是一道承載家族記憶的美味。它因其形似古代銅錢而得名,用糯米粉制成,軟糯而富有彈性。蒸熟后的糯米晶瑩剔透,再裹以花生碎、黑芝麻、砂糖,常常是一家人圍著桌子,長輩們笑瞇瞇地對著孩子們說:“吃了落湯錢,來年財源滾滾,幸福滿滿。”
“落湯錢”
孩子們端著盛在碗里的落湯錢,咬下一口,便咬到了記憶中的冬至。
冬至的高潮,往往發生在圍爐旁。潮州人稱這種聚餐為“做節”,無論再忙,遠在他鄉的游子也會趕回家,只為這一頓飯。
圍爐而坐,長輩們一邊盛湯,一邊講起古老的傳說:“傳說,冬至這一天,黑夜達到了極致,是陰陽交替的時刻。為了驅寒辟邪,必須吃上一碗熱騰騰的菜頭糜(即白蘿卜粥)……”這菜頭糜,早已成了冬至夜的象征。白蘿卜切成小塊,配以粳米、小蝦米、干魷魚慢熬成粥。蘿卜吸收了米香,咸鮮而濃稠,既暖胃,又寓意“好彩頭”。“菜頭”與潮州話“彩頭”諧音,象征好運,潮州人吃下它,不僅是為了果腹,更是為了迎接來年的福氣。
爐火通紅,菜肴一盤盤端上桌。燜鴨、鹵鵝、菜脯蛋,這些潮州家常菜將餐桌裝點得熱鬧非凡。而在潮州,冬至少不了一味佳肴:獅頭鵝。獅頭鵝肉質厚實,味道鮮美,是潮州宴席上的常客。這一天,獅頭鵝被鹵制得酥爛入味,顏色深褐,入口即化,唇齒留香。鵝肉雖好,潮州人更看重鵝掌和鵝頭,尤其是鵝腦,向來是長輩的“特權”,寓意智慧與長壽。在這些象征中,潮州人的餐桌被賦予了溫情與哲理。
若說冬至的廚房與餐桌代表了潮州人的家族觀,那么鄉野與廟堂則代表了潮州冬至的公共記憶。
冬至這天,潮州鄉間總有祭祖的傳統。老屋的祖祠前,擺滿供品:糕粿、發粿、甜圓,甚至還有象征五谷豐登的糙米飯。長輩點燃香燭,喃喃自語,叩拜天地。這一拜,拜的是祖宗,也是對萬物有靈的天地的感恩。儀式后,糕粿分發給村里的孩子們,那是屬于他們的節日喜悅。孩子們拿著鮮紅的紅桃粿,蹦跳著穿梭在田間,為寒冷的大地添上一份生機。
潮州的城鎮里,冬至則是另一番景象。韓江邊,冬日的水流依舊不急不緩。潮州古城的老街上,潮州八景之一的“湘橋春漲”雖未到春水涌動的時節,卻多了一種別樣的清冷與壯闊。行人不多,但小吃攤前,卻總是圍滿了人。熱氣騰騰的粿條湯、甘甜濃郁的雙皮奶,都是冬至節氣里市井的溫存。
在城郊的寺廟中,潮州的冬至還有著敬天祈福的傳統。僧人們誦經祈愿,為新年的風調雨順祈福。香火繚繞間,仿佛連接了潮州人與天地的紐帶。而廟中的布施攤上,總少不了潮州人引以為傲的手工美食:鼠殼粿、糖蔥薄餅,或甜或咸,滋味悠長。
潮州的冬至,是一場時間的盛宴。它散布在廚房、餐桌、田野、寺廟,也流轉在家庭、鄉里與天地之間。它的形看似散亂,實則凝聚了潮州人對生活的深刻理解:天寒地凍,但一家人圍坐一起,便是歲月中的暖;黑夜最深,便是黎明將至,正如冬至是陰陽轉換的節點,也是一年四季的輪回之始。
潮州人的哲學,寫在冬至的美食里,也鐫刻在他們的生活態度中。每一顆圓,都訴說著家族的圓滿;每一碗菜頭糜,都熬出了潮州人的溫潤與質樸;每一只獅頭鵝,都蘊含著他們對豐年的期盼。潮州冬至的場景,也許沒有北方祭冬的肅穆莊嚴,沒有江南冬釀酒香的浪漫柔情,但它以潮州獨有的方式,書寫著人與時間的對話:天地無言,而人間有味。
夜深了,冬至的腳步漸行漸遠。屋內的灶火漸漸熄滅,圍爐旁的歡聲笑語依然回蕩。在潮州,冬至是一場宴席,也是一場儀式,它讓人在寒冷的時節里,找到了一種可以依靠的溫暖。這種溫暖,不止來自食物,更來自人與人、人與天地之間那看不見卻深沉的聯結。
作者|陳小丹
編輯|張澤慧
審核|詹樹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