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厝邊”還是“處邊”?

□ 曾楚楠

處chǔ、chù，潮音均讀【趣3】。厝cuò，潮音讀【趣3】。二字潮音皆相同，故“厝邊、處邊”，確有一辨的必要。

“處”字，讀chǔ聲時，有近三十個義項（據《漢語大詞典》，下同）。其第一義項，即為“居住；居于，處在”義。如：《易·系辭下》：“上古穴居而野處，后世圣人易之于宮室。”《莊子·至樂》：“魚處水而生，人處水而死。”《史記·樗里子甘茂列傳》：“昔曾參之處魯，魯人有與曾參同姓名者殺人。”《孟子·萬章下》：“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孔子也。”等等。處字讀chù聲時，有六個義項，其第一義項為“處所；地方”。如：《墨子·兼愛中》：“南為江、漢、淮、汝，東流之，注五湖之處。”《史記·孔子世家》：“秦，國雖小，其志大；處雖辟，行中正。”唐·韓愈《次硤石》詩：“試憑高處望，隱約見潼關。”等等。“處”不管讀什么聲調，可見其第一義項都是“居住；居于，處在”或“處所；地方。”

再看“厝”字（cuò,潮音讀【趣3】）。其第一義項系“放置，安放”。《戰國策·魏策二》：“王厝需于側以稽之。”《宋書·前廢帝紀》：“闔朝業業，人不自保，百姓遑遑，手足靡厝。”……第二義項系“停柩待葬”。《三國志·蜀志·先主甘皇后傳》：“今皇思夫人神柩以到，又梓宮在道，園陵將成，安厝有期。”宋·歐陽修《與丁學士書》：“今秋欲扶護歸鄉，恐趁葬期不及，則且權厝鄉寺 ，俟它年耳。”清·紀曉嵐《閱微早堂筆記·灤陽消夏錄三》：“仆母卒于官署，厝郊外。”第三義項系“方言：房屋。”《中國近代反帝反封建歷史歌謠·林俊起義謠之二》：“洋中鼓吹直直株，大厝變火灰。”（按：倘用潮語朗誦：“洋（田洋）中蛙鳴（鼓吹）一直不斷在叫【株（潮音讀【朱】），恐怕是“嘟”字之訛】，大的房屋頓時變成火灰（灰燼）。”程英【注】：“大厝即大廈。”《中國歌謠資料·藍尾星》：“厝內空空（潮音【康】），菜園栽蔥。”（按：歌謠系閩南語系，用潮語讀押韻合轍。）

此外，“厝”字讀cuò音 （潮音仍讀【趣3】）時，還同“錯”字（磨刀石）。《說文·  廠部》：“厝，厝石也。從廠，昔聲。《詩》曰：‘佗山之石，可以為厝。’”清·段玉裁【注】：“【厝石】各本作‘厲’，今正。《詩·鶴鳴》曰：‘他山之石，可以為錯。’【傳】曰：‘錯，錯石也。’……錯，古作‘厝’，錯石，謂石之可以攻玉者。”（還有“雜亂”義，例子略。亦同“錯”義引申。）

“厝”字組詞，也多據第一、二義項“放置、安放”、“停柩待葬”義發揮，如“厝火積薪”（謂置火于柴堆之下，比喻潛伏著極大的危險）、“厝身”（置身）等；“厝兆（謂安葬）”、“厝所（謂停放靈柩的處所）”、“厝舍（謂停放棺柩的小房）”等。至于第三義項，雖有“厝邊”一詞（謂鄰居），據《漢語大詞典》載，引用薌劇《三家福》：“千金難買好厝邊，從此三家緊相連。”（未注明年代，估計是近代戲劇。薌劇的“薌”是指閩南的薌江（今屬福建龍海縣），流經同安、廈門一帶。此劇種始于清末流行于閩南語系之方言區居民間，伴隨移民徙于臺灣，亦稱“臺灣歌仔戲”。前文所引第三義項之“ 方言：房屋”之《林俊起義謠之二》：“洋中鼓吹直直襪（嘟）大厝變火灰（潮音讀【火夫】）”等，標題為“中國近代……歌謠”，年代稍晚。潮州話“處”變為“厝”，以孤陋寡聞的筆者所知，始于明嘉靖丙寅年（四十五年，1566），據《明本潮州戲文五種》（廣東人民出版社，1985.10.）之《重刊五色潮泉插科增入詩詞北曲勾欄<荔鏡記>》之【第六出·五娘賞燈】：“（旦）婦人之德，不出閨門。阮厝（潮語讀【隱處】）亦有幾盞花燈那（哪），留你只（這）處賞可好？”“（丑）天日亞（啊）！恁（潮音讀【尼因2】，意為“你們”）厝雖有花燈，再（咋）及許（潮音讀【虛2】，意為“那里”）街上花（燈），許多寶貝……”這亦許是見于文獻較早的資料。

迨至清代乾隆二十七年（1762）由潮州知府周碩勛主修的《潮州府志·風俗·方言》載：“謂房屋曰‘厝’……謂灰（燼）曰‘火膚’……”又據《潮州市地名志》翻印之乾隆中期的《潮州古城地形圖》。中有“辜厝巷”、“潘厝巷”、“金厝巷”等，還附加說明：“許厝巷一名分司后巷”等。

從前引文獻，可見明代嘉靖后期開始至清代乾隆中期以后，潮語已把“房屋、鄰居”等，由“處”字改為“厝”字。而顯而易見的是，潮語受到閩南話的深刻影響。

“處”字可讀上聲chǔ和去聲chù（潮音讀【趣3】不變），在近三十多個義項中，其主義項“居住；屋子”、“處所，地方”不變，且據《漢語大詞典》載，其徵引文獻都在先秦時代，如釋“安居，安身”義引《詩·小雅·四牡》之“豈不懷歸？王事靡盬（潮音讀【迷久8】），不遑啟處。”毛【傳】：“啟，跪；處，居。”（意為：“我難道不想回家鄉？官家的差遣無止息，沒有功夫講安處。”）等等。

潮語“處”、“厝”字讀音均為【處】。至于組詞，也多圍繞主義項展開。如：“處人（居家不出之人。后也指隱士。）”；“處境（所處的境地）”；“處士（本指有才德而隱居不仕的人。后也泛指未做過官的士人。）”；“處子，處女（《莊子·逍遙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后亦特指未嫁待在家中，未發生過性行為的女子。《荀子·非相》：“今世俗之亂君，鄉曲之儇子，莫不美麗姚冶（妖艷）”，奇衣婦飾，血氣態度，擬于女子。婦人莫不愿得以為夫，處女莫不愿得以為士。”引申為未開墾的土地謂之為“處女地”、亦指作者最初創作發表的作品稱“處女作”……大概是“處境”、“處人”、“處女”、“處士”等詞別有所指，為不產生歧義，所以“處”字，閩南語系（潮語屬之）方言以“厝”代之，而不管“厝”字的主要義項有“停柩待葬”的意思。（方言字常有改得“不吉利”的地方，此為一例。如：潮州話“【畝】”指妓女；潮陽話指婦女。實為“姹【畝】，”姹chà（潮音讀【渣】），少女；美女。嬌美、艷麗的意思。）

至于“處邊”一詞，早在南北朝時代（南朝俗稱“（劉）宋、齊、梁、陳”）即已成詞。《陳書》卷二十八《鄱陽王·伯山傳》謂：（陳代高祖陳霸先只當了二年多皇帝，崩后傳位給陳文帝陳蒨【稱“世祖”】。鄱陽王伯山字靜之，即世祖第三子也。）“高宗輔政，不欲令伯山處邊，光大元年（567）徙為鎮東將軍、東楊州刺史。”“處邊”雖是“戌守邊疆”之意，但已組織成詞，可見在南朝時代，“處于何方”？已經成為人們普遍關心的問題。由于閩南語系“處、厝”字同音，故隨著時間的推移，“處邊”變為“厝邊”，便成為“理所當然”的事，而不管兩字的主義項之一存在明顯的差別，更不論“厝”字有“不吉”之兆。這是民間語言文字的發展趨勢、規律，強求不得。反正地方志乘（如乾隆《潮州府志》）已加于承認、《辭典》肯定“厝邊”有方言“鄰居”義，遂令抱定“咬屎糖”（潮音【亞2】）態度的人振振有詞，全不知“厝邊”是由“處邊”轉化而來的變化過程。

既然《漢語大詞典》已肯定“厝邊”有“方言。鄰居”義，“厝邊頭尾”作為引申義的諺語，當然亦成立。“厝”字系不吉祥的字，由“處”字變化而來。對留心語言文字的淵源、變化過程等方面，應該說多知一點比懵懂無知強一點，這亦是該領域鐵的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