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一說洪妙的《辯本》

李英群

大家都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一般是指劇情，因為每出戲都在表現(xiàn)人生的悲歡離合。所謂“棚頂做戲棚下有”，在棚下看棚頂戲，讓你看到自己的身影，別人的心事，世象之紛紜，百態(tài)的多彩。

然而，所謂人生如戲遠不止于劇情，更有藝人的造詣，觀眾的口味，認(rèn)知的程度，引起的共鳴，更廣泛、更深刻地反映了整個社會的現(xiàn)象。就像市場一樣，蘿卜白菜，各有所愛：老人愛烏衫、青年愛生旦，小孩愛烏面、老丑小丑，人人喜歡。

潮劇折子戲《掃窗》《鬧釵》《辯本》進京演出，引起轟動，被譽為三塊寶石，洪妙先生更因成功塑造了楊令婆而被蔡楚生稱為“國寶”。

這三出短戲在潮汕地區(qū)的潮劇觀眾中也廣受歡迎，而其中影響最深廣的是洪妙主演的《辯本》。

觀眾喜歡一出戲，首先往往是劇情反映了觀眾熟悉的生活，觀賞時很容易入戲，許多細(xì)節(jié)、許多臺詞常引起觀眾會心的微笑，而《辯本》演的是宮廷內(nèi)皇帝與大臣之間的矛盾，離我們十萬八千里，很難共鳴；再說：藝術(shù)是表現(xiàn)美的，我們平凡的人平常的生活、在舞臺上都被美化了，連本來應(yīng)是面目恐怖的鬼魂、像李慧娘、莫二娘都被化妝得美若天仙，而洪妙的楊令婆卻是一位老態(tài)龍鐘、面皺如棗干的老嫗，唱曲聲音也不柔潤，為何她卻大受歡迎？

洪妙在臺上表演楊令婆的人生，也在演繹自己的藝術(shù)人生；我們在臺下了解楊令婆的人生，也讓洪妙的藝術(shù)人生豐富著我們的生活，啟迪著我們的認(rèn)知。從洪妙的藝術(shù)人生來品味人生，遠比從劇情上閱讀人生要豐富。他自幼家貧，小小年紀(jì)就去做紙影，長大之后在戲班演老旦，并非是什么天賦，先天條件是那個面相就是一位老嬸老姆的形象，演不了小生，也成不了花旦，這他有自知之明，選擇了老旦，這是先天條件，但唱腔卻絕對是后天苦練得來的。田漢說他的表演生活化，不受程式限制，而是從生活出發(fā)，加工提煉的結(jié)果。洪妙自己也承認(rèn)，他演楊令婆的許多做工是從他老祖母身上提煉出來的，他在斥罵奸佞龐洪時，在“你女不外小小西宮”嘲笑對方時，在“小小”與“西宮”中加上“哼哼”的鼻音表示鄙視，是在饒平聽二位大嫂吵架時得到的。生活給了他豐富的藝術(shù)營養(yǎng)。在塑造楊令婆的過程，他做了四方面的準(zhǔn)備：出場就是個很少出門的百歲老人，要演得老態(tài)龍鐘；二，上殿面君，要是非分明、尊卑有別；三，手有龍頭杖，可上打昏君下打大臣，但君臣就是君臣，不能真把皇帝打了；四，最最重要的是在皇帝面前追溯楊家功勞時，一定要傾情，要打動觀眾。這段討功念勞如果不能引起觀眾同情，這出戲就失敗了!

妙，這個洪妙真妙。他這段唱至今日夜響在潮汕城鄉(xiāng)，許多票友，不分男女老幼，都在傳唱他這段曲。

有一次，我回鄉(xiāng)下老家看望雙親，到閑間與鄉(xiāng)親喝茶。他們說昨晚爭論過洪妙在《辯本》中一個動作：上殿后聽到宋仁宗說的話不合耳，老太君一手扶杖，一手扶椅屏，雙眼連望皇帝，下顎顫抖著，想站起來，卻站不起又跌坐下去。這個動作是洪妙真無力氣，還是原設(shè)計好的表演？

我未回答，一位阿叔說：當(dāng)然是原設(shè)計的表演，你看他早間上殿那七級臺階，行到半中他停下透了口氣，就是表現(xiàn)太君年邁少出門，今日走得急，又生氣，累了，中間就得歇個氣。

我感嘆了，這就是藝術(shù)的魅力。洪妙的認(rèn)真沒有白費。他塑造了一位居廟堂之高的貴婦楊令婆，也演活了一位處江湖之遠的饒平俗婦楊家乳娘單單兩人行路的姿勢，就足見洪妙那細(xì)致入微的觀察。楊令婆是碎步穩(wěn)妥前行，楊乳娘是大步顛行。雖然兩人都纏足，但前者在皇宮平地上行，后者在崎嶇山路上走，前者有幾人扶，后者是自己走，還被楊子良不斷催促，問話又句句撞板，很覺自卑。這一切令她步履凌亂，全身扭動。單單這不同步法，就足見一位藝術(shù)家的追求，不成功才怪哩。

洪妙這一段乳娘在湘子橋頭的表演深入人心，以至潮汕地區(qū)每年正月營大鑼鼓的化妝表演中，總有人化妝成乳娘搖著葵扇行在隊伍中，增添了這一民俗活動的文化趣味。

向藝術(shù)大師洪妙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