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三夜與一個動作
□?李英群
一出戲搬上舞臺演出,觀眾看到的是演員,記住的也是演員,看《荔鏡記》《辯本》《柴房會》《張春郎削發》,都能說出姚璇秋、洪妙、方展榮、陳學希等主角的名字,誰能知這些戲的編劇,作曲,導演是誰?
這很正常。
但若沒有這些你不知道姓名的幕后人物,根本就不可能有這些戲出。
不過,明白人是明白的,尤其那些受惠的名演員更記得這些幕后英雄。
與姚璇秋喝茶聊天,她對這些老師們都滿懷感恩,尤其提及導演鄭一標先生,眼里立即出現一種別樣的柔光,是極度懷念的一種深情。
她提到排練《荔鏡記》那樓頭擲荔的動作,說鄭先生讓她根據自己的理解和生活經驗設計動作,她前后做出7個不同動作鄭先生都不滿意。她沒有不耐煩,深知鄭先生是對的,因為這是五娘人生中關鍵的一“擲”,“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這一擲,五娘是把自己的命運擲出去的,能不認真么?
還有另一個更關鍵的動作,那是暮春三月、五娘病后與益春花園賞花。益春故意問“柳枝隨風搖曳,是何緣故?”五娘答“因為柳枝無力”。益春就問“因為柳枝無力,就隨風搖曳,人若無主意,就著任人排比。阿娘若是拿不定主意,那就虧呀……”五娘:“虧什么?”益春:“虧那三兄!”五娘:“你又在亂說!”益春:“話不可亂說,當初的荔鏡就不可亂擲!”
哇,這可是火柴枝丟入火藥桶!
姚璇秋說當時排到這里,必須有一個強烈動作,鄭先生讓大家都來設計,貢獻才智,花了幾夜幾日,才找到感覺。
璇秋當時沒說詳細。近日,我讀到在《荔鏡記》中扮演益春的潮劇院一團著名花旦黃瑞英在她剛出版的《紅氍毹之夢》一書中,對此有極詳細、極生動的回憶:“戲排到這里,鄭導演總感覺不理想,嫌激情不足、身段動作也達不到那個分量。于是,組織了不少老藝人,設計了很多動作。排了兩天,情緒仍調動不起來。全團焦急,導演也睡不好,苦惱尋找原因,終于找到原因在于‘為動作而找動作’”,沒有在探究人物內心動作上下功夫。于是決定第三天先不急著找動作,而是重新分析劇本,對臺詞。鄭導演說劇情發展至此,已到分水嶺,這時益春要千方百計觸動五娘的痛處,迫使她下決心表態。不然對陳三、五娘是死路一條。五娘也知益春用意,但追求自由婚姻和遵循封建禮法的矛盾她未能解脫。益春一問,頓時語塞,實有難言之隱,這就是分水嶺,是矛盾出現轉機的時候。所以這里需要一個大動作來表現五娘復雜的心態。他讓演員重新念這段臺詞,當益春念到“話不可亂說。當初荔枝就不該亂擲”時,扮演五娘的姚璇秋憋不住煩躁、雙手往大腿上一拍,站了起來嘆聲“唉”!鄭導演抓住這瞬間的真情實感說“好,這就對了,把這種情緒,這個動作定下來”。想想,五娘拍腿,益春也心中不免一跳,兩人驟然四目相對,在互相承受不了對方的眼光時,自然就會各自后退,很自然地化為舞臺旦角的快碎步。還得從慢到快,因為五娘心里難過,益春自知唐突,所以要各自先兩三慢步后退,先用舞臺美化的臺步后退,再轉為快碎步退,把距離拉開,兩人同時半蹲,起雙云手,接下來是慢三步、互相靠近。
情緒對了,動作找到了。接下去又解決了打擊樂配合問題。至此,一個動作的產生才打上句號。當年這個戲在廣州演出時,巧逢梅蘭芳先生要赴日本訪問演出,應邀到中山紀會堂觀看,他觀后說了一句話:“導演在舞臺的冷區排出戲來,真是難得。”
黃瑞英感慨地寫道:“鄭導演為了追求一個符合人物情緒的動作而廢寢忘餐,排了三天三夜才收到滿意效果。對待藝術嚴肅認真,一絲不茍的精神以及尊重演職人員。鼓勵大家為達到理想的藝術境界而不懈努力的工作方法,實為我輩楷模,對我后來從事導演工作有很深刻的啟示。”
鄭一標先生這種精益求精的工作態度,在潮劇界盡人皆知,經他導演的作品都成了潮劇的經典,他被尊稱為一代宗師是實至名歸的。
鄭先生退休之后定居泰國,1991年春我們潮州市潮劇團到泰國演出,他老人家很是關心,到戲園看戲,跟我們說戲。有一段時間,他每天早上6點就給我打電話,也是談潮劇,一連六七天,一次半小時以上,他心中一直記掛著潮劇,表示有生之年再導演一臺古裝戲和一臺現代戲,還希望我來參加劇本創作。
這個愿望他終于無法實現。但汕頭人民沒有忘記他,潮劇界一直懷念他。2022年,一部名為《先生鄭一標》的紀錄片由汕頭融媒集團攝制播出,寄托著人們對鄭一標先生深深的敬意。
編輯|張澤慧
審核|詹樹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