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潮州隱士謝承佑及其“和陶詩”
□?謝昭良
謝承佑,字德順,明代海陽人。在潮州志乘上,他藉藉無名。在潮汕《謝氏宗譜》中,也只記載他的號“復初”。他的5卷詩作《復初山人和陶集》(下稱《和陶集》),在饒鍔先生的《潮州藝文志》上也沒有出現(xiàn)過。
他生于“南門外謝”的“官二代”家庭。可是,他沒有像乃祖乃父一樣,奔波于鄉(xiāng)試殿試,以博取金榜題名。他也沒像他的高祖“布衣鄉(xiāng)賢”謝紀一樣,“孝友起家,樂義好施”,名垂青史。讓人意料之外的是,?這位潮州隱士,卻以《復初山人和陶集》奪得明人“和陶詩”的冠軍。他也是明人敬虛子《小穩(wěn)書》中記載的海陽隱士,以安貧樂道著名。
一
晉代陶淵明以不與官場陋習同流合污的高尚氣節(jié)和淡泊人生的魅力,受到歷代文人的尊崇,被譽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后人多以仿陶、擬陶、和陶詩作紀念他,追隨他。
宋代文豪蘇軾早年推崇李、杜的詩??墒堑雌鸱娜松?,使他晚年對陶詩情有獨鐘,大量賡和陶詩。他一生寫了“和陶詩”120多首,開啟了文學史上真正意義的“和陶詩”新旅程。繼蘇軾之后,運用和陶詩之韻這種創(chuàng)作形式者眾多,出現(xiàn)了大量“和陶詩”作品。
據(jù)專家研究,宋代以擬陶、和陶、集陶的詩文作家至少有73家。金元時代在詩歌題目中明確“和陶”的有30家。明代寫過仿陶、和淘詩、集陶、律陶的作家至少有168家。其留存20首以上作品的至少有26家。“謝承佑有《復初山人和陶集》5卷,131首”,“周履靖有《五柳賡歌》4卷129首”(李劍鋒、石紅英《周履清與明代和陶詩文》刊于《蘇州教育學院學報》2017年第四期)?。據(jù)筆者查閱,謝承佑的《和陶集》,其1至4卷為詩集,共有詩63組共185首,第5卷是3篇辭賦。僅就其“和陶詩”的數(shù)量,可稱明代冠軍。
這個冠軍,是謝承佑和他同時代的人不可能知道的。也許謝承佑只能記得,那年,明代嘉靖21(1542)年。他不經(jīng)意地做了一件事。
當時謝承佑25歲。他謝絕社交,宣布“閉關”,專心編輯近年所寫的“和陶”詩文。初冬的一天,詩集編成了。他攜帶書稿,從南門街入城,經(jīng)大街直上金山頂,尋訪好友盛若樹。
盛若樹是當朝高官盛端明之孫,嘉靖10年舉人,居金山鐘陽洞靜讀。面對“不約而造”的謝承佑,盛若樹感到意外。詢問他,“有什么事嗎?”。謝承佑默然片刻,遞上了編好的詩卷。
?盛若樹讀了起來,愛不釋手。讀到第二卷的《仕隱道和形影神三首》,感慨道:我知道你的志向了。于是欣然命筆為這本詩集寫序。
書稿在謝承佑的門人和同道中傳閱。學生盧彥讀之如獲至寶,于是“序而鋟之”。這年冬天《復初山人和陶集》終于在海陽問世了。
“斯集一出,山人名蒲天下”。第二年這本詩集已流傳到留都金陵(南京)。時居江都(揚州)的錢良佐讀了詩集,把謝承佑引為知己。恰好當年夏天,謝承佑北上遠游,兩人相遇。他們對坐通宵,交談甚歡,“許以生死之交”。當年冬天,錢良佐“惜夫和陶集獨刻于海陽,恨吾省之未沾澤也,故謀梓金陵與尚友之士共焉”。
這本金陵的重刻本,受到廣泛關注,公私藏書樓都有收藏。據(jù)《中國善本書提要》載,《復初山人和陶集》5卷,前北平圖書館藏嘉靖(癸卯)重刻本。重刻本被保存了下來,近年國家圖書館的電子版對社會開放。
這,不但使今天的研究者發(fā)現(xiàn)了明代寫“和陶詩”最多的人是謝承佑,而且被潮州文友下載傳播,回歸初版地。讓我們依稀可見謝承佑從庠生到隱士的奇特人生。
二
謝承佑生于明正德12(1517)年前后。他的祖父謝湖曾任廣西布政司右參政。父親謝良介當時正在府學苦讀,備考鄉(xiāng)試。
高祖養(yǎng)心公謝紀有七個兒子,子孫蕃衍。祖父謝湖是二房子孫,又過繼給高祖的大兄,家族中稱“二房公”,也稱“大房大”。謝湖是養(yǎng)心公嫡系子孫中第一位考中“進士”的,其后代在宗族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謝家祖居郡城“南門外”,俗稱“城皮鄉(xiāng)”。這里有鬧市店肆,也有江流田陌,士農(nóng)工商各色人等混雜而居,生活環(huán)境沒有城內(nèi)北貴、南富,東財,西丁那樣等級森嚴,還多了不少天然野趣,生活更接地氣。
就像家族的眾多子弟一樣。謝承估從小就進入家族的義塾發(fā)蒙。這所義塾,是高祖養(yǎng)心公創(chuàng)辦的。是潮州地方志乘上有記載的第一所義塾。因為地方社學條件很差,老人家去世之前寫了《創(chuàng)義塾記》,把家塾升級為義學。制訂了辦學規(guī)矩,還留了一筆田租作為辦學基金。義學向社會開放,郡南子弟可以免費入學。同窗之中,也多有其他人家孩子。
稍長,謝承佑又“以賢宦后裔送郡庠弟子員”。府學是地方的最高學府,培養(yǎng)未來官員的學堂,讀的不外《四書》、《五經(jīng)》,八股文寫作也是主要內(nèi)容。謝承佑童真未泯,對這些興趣不大。幸得府學以自學為主,自由度較大。他隨心所愛地讀書?!耙蚋衅溟e曠之操”,喜歡上了陶淵明的詩(《和陶集》“和歸田園居六首”序)。
讀書做官,金榜題名。是父親謝良介,也是整個家族夢魅以求的希望。雖然郡南謝氏先祖都布衣出身,但到了養(yǎng)心公子侄輩,都追求“舉業(yè)”了。父親在謝承佑六七歲那年“弱年中舉”。中舉也稱“鄉(xiāng)薦”。此后,父親上了多少次京城,他不知道。大約謝承佑十三四歲那年,父親又決定上京了,還要帶他同行。從未離開家庭出過遠門的謝承佑,一聽大喜過望。
京城,是仕途繞不開的圣地。在郡南謝氏的家庭的記憶中,這是一個悲喜交加的地方。最早的是明代天順7(1463)年,養(yǎng)心公的堂侄謝鸞(字庸安)赴京參加會試,不幸遭遇試院失火而喪命。事后英宗皇帝追賜逝者舉子為進士,在城外修了“天下英才之墓”。就這樣,謝鸞成了潮州郡南歷史上的第一位進士。明成化丁未(1487)年養(yǎng)心公之孫,謝承佑的祖父謝湖入京會試,考中進士了,在京任大理寺評事。這是家中的大喜事,讓家族完成了從“庶民”到“官宦”的嬗變。然而,正德2(1507)年,年近半百的謝湖剛剛升遷廣西布政司參政,無端陷入土司岑猛結交太監(jiān)劉謹制造的冤案,被“逮京考訊”。幾經(jīng)反復,雖獲昭雪,但身心大傷。
謝良介這次進京,也許跟“舉業(yè)”相關。他們父子在京城居住了半年,謝承佑很不習慣?!耙妱堇麩@赫輒怏怏不樂。謂其父曰,‘為士者將以行道而顧止于此耶?’父親卻笑而不答”,令人納悶?(《和陶集》傳)。
不難理解少年謝承佑對父親的詰問。京城是權力中心,是“名利場”,也是“消金窩”。也許他目睹為謀取功名而引發(fā)的種種亂象,油然對人生道路產(chǎn)生了懷疑。
京城歸來,謝承佑仍然在府學讀書,但沒有那么專心了。不久,他同隱于金山的林閑云(字懷春)走近了,慢慢地和這位大他6歲的府城名士成為知己,時而游山玩水,時而飲酒論詩。情之所至,寫下了一首首的“和陶詩”。后來,他干脆離開大家庭,一個人搬到南浦先祖修靜之所,過起自由自在的生活。
也許命運使然。在謝承佑年屆20歲那年,父親到京城參加會試,不幸病逝。這一年父親才36歲,上有祖母、母親,下有弟妹。家中長子的謝承佑,處于家庭困境之中。(《和陶集》游西湖和悲從弟仲德寄韻諸弟)。
父親慘死仕途,完全粉碎了謝承后對“舉業(yè)”的夢想。他不想再走這條路了。但是,首當其沖的是怎樣維持家族的生活?
由于祖父的官司,父親的會試,家業(yè)折騰得差不多了,生活時而難以為繼。還有,養(yǎng)心公去世之后,宗族渙散了……他心亂如麻,只好逃避,同閑云浪跡江湖。一日,他們游于寶云山中,看到野鴨時而在沙灘覓食,時而下水暢游,悠然自得。油然想起自己的困境,父親、祖父以及宗親們在仕途上的掙扎,便對閑云說,“人生斯世,如輕塵依弱草而,乃以儒冠拘系,良可恥也?!保ā逗吞占穫鳎┯谑牵麛嗳浑x開府學。因老母尚在,不能入山結盧,就在南浦設齋隱居。還曾買了兩頭毛驢和一只小船,和閑云一起,隨心所欲,云游四方。
三
謝承佑的《和陶詩》和歷代“和陶”者一樣,“借陶潛的詩酒,澆心中之塊壘”。他從小就在孔孟之道的儒家文化中成長,期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實現(xiàn)人生價值。時逢亂世,家門不幸,讓他選擇了放棄“舉業(yè)”。但是,儒家文化的烙印依然。打開《復初山人和淘集》,不難發(fā)現(xiàn)在平淡自然,超然淡泊的詩風中,這位年青的學子對避世隱居堅定不移,對“修身齊家”也執(zhí)著依然,他的詩作特點鮮明。
其一,“恬淡清修,無慕于外”的志向堅定。
放棄“舉業(yè)”的謝承佑,吃飯也成了人生的問題。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陶潛不為五斗米折腰,歷來都是隱者的榜樣。作為官二代的他,面對溫飽無著,也從不屈服。
在《和怨詩楚調(diào)示厐主薄鄧治中復諸弟》的序中,他講到一件事。中秋節(jié)前,他和閑云聊天至中午,家童找到他說,“家中乏糧”,斷炊了。他只好在閑云家蹭飯。這時,弟弟又來信,滿紙怨言:“家中數(shù)時屢空”,“無一人念及”。他自嘲:我以這些世事“為累”,在安貧樂道的顏回看來,很可笑。我要學顏回,可是老母幼弟又不能“辟谷”,不能不吃飯呀?他和閑云商討,無計可施,只好一笑了之。在詩中,謝承佑寫了心中的糾結,但仍然表示對“歸去南山中,肆意蕓己田”的堅持,相信這種生活雖然艱苦,但能隨心所欲,進入“生死不關心,榮辱任推遷”的境界,超然物外,自由自在。
在《和詠貧士七首》中,他從不同的視覺描摹隱居生活的閑淡隨性,質(zhì)樸天然,解答家人對他的疑慮,抒發(fā)對田園勞作的享受。在該詩的“序”中,他直接指出“老少盈室,而家無儋石之儲,治生之方未見其策,”的現(xiàn)實問題。也強調(diào)自己“性質(zhì)簡抗,與人多忤”的本性難移,強調(diào)“饑寒雖切,而拂性所不愿也”。隱居是他唯一能接受的生活方式,為此,面對饑寒清苦,遭受誤解,他都置之度外,以別樣的生活體驗,發(fā)現(xiàn)隱居中的清福。喜怒哀樂,有感而發(fā),隨時吟誦,寫出了眾多為同道認可的詩篇,留下“和陶”詩名。
其二,心懷孝義,關切宗族,慮深思遠。
隱居中的謝承佑,并非不食人間煙火,仍然心懷孝悌仁義。他不時懷念開基先祖倡導的“孝友起家,樂義好施”的家風,和昔日宗族盛況。他寫了《閱世系示諸弟侄和命子十章》,從謝氏始祖申伯公創(chuàng)立謝姓開始,一直寫到自己的父親。這十首詩是慎終思遠,也是諷喻時弊。詩中不是泛泛追憶族史,而是重點舉證元未至順3年謝南隱開基郡南謝氏以來,各位先祖的主要業(yè)績。他的寫作目的很明確,就是“示諸弟侄”,讓他們懂點族史,珍惜先祖創(chuàng)下的出基業(yè)。
他知道,高祖養(yǎng)心公在世時,家教嚴厲?!胺灿鏊吠亓_列子孫于前,或訪考古今,或推衍祖尚。其在內(nèi)必尊其瞻視,其在外必正其衣冠”(《明故將士佐郎尚義謝公行狀》)。可是,養(yǎng)心公去世之后,權威缺失,宗族渙散“禮教久廢,甚至少長途遇,略不為禮”。于是,他用詩寄意,宣傳族史,便于族人留存。而且還效仿先祖養(yǎng)心公,“與諸弟姪每朔望約會于南浦,教習四禮,或因事曉諭諸弟侄”(《和陶集》傳)。
謝承佑對宗族的關切,完全不像避世的隱者,而是傳承家規(guī)家風的衛(wèi)道士。他對父親命喪“舉業(yè)”,多次賦詩悼念。在《和贈長沙公族祖四章贈遠姪一釗》中,他借事述懷,直言不諱地痛斥族中當時亂象:“父子自私,誰肯發(fā)言。奔逐聲利,豈顧壺山(潮汕謝氏先祖)”,認為“敬宗睦族”,是當時親族頭等大事,必須知行合一,以身垂范。
其三,踐行“道學”,靜修養(yǎng)性,誨人不倦。
謝承佑離開“舉業(yè)”,并沒有放棄自我修養(yǎng)。隱居,豐富了生活內(nèi)容,讓他有了別樣的感悟。在他的詩作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獨到見解。如在《和答龐參軍六章示黃成》中,他提出“吾道能明,何用多書”,“茍有至德,不恨無鄰”,“私欲斷絕,即此是寧”,“學不貴始,當慎有終”等觀點,說明修德明道,不在于讀書多少,而是要有始有終,自覺修德,斷絕私欲。在《勉學示南浦諸生和勤農(nóng)六章》中,他更突出實踐的重要性。“欲造圣域,須實踐履,言行由中,永為世軌”。
嘉靖庚子(1540)年,謝承佑讀到了《王陽明傳》,愛不釋卷。邊讀邊抄,直至深夜。感慨道:“先生之言,其濂洛之遺矣”。他的讀書心得,是《庚子讀傳習錄有感和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這組詩寫出了他欣喜的心情;和從王陽明的人生經(jīng)歷得到啟發(fā),堅定放棄“舉業(yè)”的信心;他立志隱居修身,知行合一,以致良知。
也許受到王陽明的啟發(fā),謝承佑崇尚隱逸,但拒絕孤獨。他廣交同道知音,切磋學問;開門課徒,傳道解惑。雖然物質(zhì)生活沒有保障,溫飽不易。但是這種另類的學習方式,遠離舉業(yè),習道修身?;蛟谀掀志嵊懻摚换蛟诮聲缫绑w驗,自由自在,時有心得,以詩言志,精神生活充實豐富。
他的學生盧彥說“吾夫子詩之所在,道之所在;道之所在,教之所在也”(《和陶集》序)。謝承佑的粉絲有詩友,可能更多的是道友。同道者視之為知音,朋友圈火了,不知不覺地揚名金陵。也正是金陵重刻的《復初山人和陶集》,讓他25歲之前的詩作,成了他“走向”現(xiàn)代的遺作。
盡管我們無能知道謝承佑的壯年和晚年的生活。這部詩作已奠定他在明代文學上的地位。姚蓉、王天覺在《明代唱和詩集研究新思考》中認為,這本書“從一個道學家的視覺追和陶淵明詩,在整個和陶史上都別開生面,它的出現(xiàn)與明代理學思潮的大行其道有關”?(《中國社會科學報》第1937期)。
筆者認為,謝承佑是500年前的潮州人,今天詩作傳回故鄉(xiāng),也許對這座歷史文化名城有著廣泛的意義。本文對謝承佑及其《和陶集》的粗淺解讀,以其蘊含的史實,加深了對郡南謝氏家族歷史的認識?。相信在有識之士的努力下,《復初山人和陶集》也將會助力于明代潮州文化史、思想史、社會史等方面的研究。
來源|潮州日報
編輯|郭洵汐
審核|龐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