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人·鄉下人之一
上水頭
□?梁衛群
其實,當我回到鄉下的時候,他們不叫我“城里人”,而是叫“城內貓”。
因為妹妹出世,兩歲的我被送到鄉下外婆家,我們不叫“外婆”,叫“阿嫲”。一待就是五年。五年,也不是很長的時間,可它竟然是我好多回憶的源頭,難道我的記憶的容器只有那么大,一個童年就把它裝滿了?
阿嫲嫁過來的鄉下是一個叫上水頭的小村子,全潮汕有多少這樣的村子,但因為阿嫲,它就是最特別的,甚至我以后對別的村子的理解和想像,都是以上水頭作為出發點。
韓江的水從上游一路逶迤,到潮州城這一帶,江面開闊,從湘子橋上望去,有浩湯之感,過了湘子橋,韓江開始分流包圍住這個叫江東的由它沖積而成的三角洲。上水頭,便是處于三角洲最前端的村子,最早迎接江水的到來。
上水頭人的生活,都有江水的身影,田里的作物都是引自韓江的溝渠灌溉的,哪家哪戶吃的洗的用的,不是這條江。而歷史上,江東曾多次崩堤,上江東的土地是泥沙質,下江東則是粘土田,江東的農作物長得好,出有幾種名特產,花生、甘蔗、黃麻、甘薯、水稻、竹筍、蘿卜。
村子步上堤岸的階梯邊上有座小廟,拜的是一尊女神,時不時地有婦女來這小廟禱拜,簡陋的神桌放著一對木制的弧形神器,即所謂“杯”,祈拜者常跪倒持之,求神諭,卜吉兇,謂之“跋杯”,若是一陰一陽,便為吉兆。小孩子中午不肯午睡,村子又小,幾乎每天都要跑到堤上來,沒事可做,便拿了神案上的“杯”,卜什么呢?姐姐說,卜媽媽有沒有搭這趟的船回來。小廟外有大人經過,瞅見了,便說趕緊回去睡,別吵得娘娘不安生。
江東鎮是水上綠洲,江水環繞,有多個渡口與外界聯系。上水頭臨近城里,位于此村的鯉魚臍渡因此人流不絕,擠渡船是附近村子每個人都有過的經歷。從城里回來,帶來的不僅是城里的新鮮事,必須一提的就是擠渡船。因為上渡船確實是門技術活,使它擁有成為談資的身價。
小孩子如果實在無聊,有時會跑到渡口看人擠渡船。人不多,當然是沒啥看頭,但渡船經常是供不應求,所以,想看擠渡船,有的是機會。最擠的時候,能看到船上岸上人聲鼎沸,窄窄并在一起的兩條半尺多寬的木頭跳板連接于岸與船之間,早就被無數穿鞋的或赤腳壓得晃晃悠悠岌岌可危,難以落腳。
總是有些人抱著非上船不可的念頭,特別是小伙子,在他們眼里,根本就沒有上不了的船。他們甚至恃著年輕好體力,船靠岸了,人都上岸了,岸上的人也陸續地上船,他們還不慌不忙。船開始發動,“突突”地響著,跳板已撤去,碼頭上的人也站定不動,望船興嘆,他們便突然動如狡兔。當然,他們走的非常道,上船的辦法五花八門,若是在船上占有一席之地了,便巴不得有熱鬧看,看有沒人擠水里去了。等著有人打招呼求照應,自然輕快地應了,搭把手,幫著接過單車或行李。挨挨擠擠的渡船上,便塞進了又一個人,又一輛車……玩兒似的。
船已吃水很深,負重離岸,總還有個別這樣的后生兄,干脆把單車扛在肩上,借著一點落腳空間,利索地跳到船舷上,一手馬上揪住船舷上的鐵欄桿,如果船里容不下了,他便單手帶著單車,半身懸空過江。上水頭的人,沒有不習水性的。掉江里了,爬上來就是。
一年里,不同時間,船靠岸的地點也總在變。如果是旱季,河床露出來。淤泥曬干了呈龜裂狀,一片片的,斷裂面可以看到明顯的層次。用來“敲窯”據說是極好的——在河沙里掏一個洞,撿這些干泥塊貼著四壁壘好,把泥塊燒得火燙火燙,然后把食物,通常是地瓜丟進去,然后把高出地面的部分推倒,敲碎,使窯洞里密密實實地被填埋,靠泥塊的熱力去把食物烤熟。能說出這樣一席像樣的話,只是來自一種間接的經驗,事實上我并沒參與過哪怕一次成功的實踐。——沒有大人參與的游戲里,指著幾個小屁孩,是成不了事的。大人是一種完全不同于小孩的生物,粗養的孩子自己活得好好的。
旱季才有的河床帶給我們新的玩樂,有人還在河床上曬蘿卜。蘿卜收了,家家戶戶都要做蘿卜干,這邊的人管蘿卜叫“菜頭”,蘿卜干順理成章地被喚做“菜脯”,曬蘿卜干這邊稱“曝菜脯”。直接就在休耕的田地里曬。——先鋪上一層干稻稈,蘿卜剛拔出來還帶著泥呢,直接就給丟上去。曬了半天,給蘿卜們翻個身,再曬半天。太陽下山了,就準備收蘿卜。一般是用竹篾片做成的“甸”來裝,——農村家庭多少會有幾張“甸”,我想它最主要的功能還是一種“容器”,裝一些家里瓶瓶罐罐甚至大容量的缸所不能容納的東西,特別是一次性把地里的收成拾獲之后,拿什么來裝,就得用到“甸”。把它卷起豎立,鋪一層“菜脯”,灑一層粗鹽,踩實了,再鋪一層“菜脯”,再灑一層粗鹽,直到收完全部的“菜脯”。
因為人少,阿嫲家很少像別人家有大動干戈、轟轟烈烈地舉家曬蘿卜、腌咸菜的舉動。到菜脯收成的時候,左鄰右里總會送點過來,也夠用了。所以對于“甸”的功用,我就看到它在暑天午后,掛起來擋西邊的日頭;有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會有幾天閑置著,豎著放,它就成為我們捉迷藏的藏身之所。
來源|潮州日報
編輯|郭洵汐
審核|龐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