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樸的“雙忠廟”聯
□ 曾楚楠
據清·林大川《韓江記》卷五,清道光年間海陽縣令史樸撰有“雙忠廟”聯,文如下:
童可烹,妾可殺,城不可降,矢志
保江淮半壁;
生同歲,死同年,神亦同祀,精忠
比日月雙輝。
作者史樸,字蘭溪,直隸遵化人。道光十七年(1837)海陽縣令,十九年調潮陽縣令,寬厚愛民,累升肇羅道。又,光緒《海陽縣志·建置略》謂:郡城“北門堤……以御韓江上游之水……(道光)二十二年,堤外之牛洲被決,堤幾潰,知府覺羅祿(昌)、知縣史樸(二十二年重任)率民修護得免?!保垌n文公祠]條又謂:“道光二十四年,知縣史樸重修?!敝h令史樸重任之后,有修北堤、韓祠之德政。
“雙忠廟”系祭祀唐代張巡、許遠的廟宇。張巡(709~757)是鄧州南陽人。開元進士,“安史之亂”時,以真源縣令的身份起兵守雍丘(今河南杞縣),抵抗安祿山軍。至德二年(757)移守睢陽(今河南商丘),與太守許遠并肩作戰,阻止叛軍南下。在內無糧草,外無援軍的情況下,堅守數月。城陷,與部將南霽云同遭殺害。許遠(709~757),唐·杭州鹽官(今浙江海寧西南)人。字令威,安祿山叛亂時,被唐玄宗任為睢陽太守。至德二年,遭叛將尹子奇圍攻,與真陽令張巡協力守睢陽。城陷后被執送洛陽,在安慶緒兵敗時被殺。“安史之亂”平定后,“時詔贈(張)巡揚州大都督,(許)遠荊州大都督,皆立廟睢陽,歲時致祭,號‘雙廟’。”(《韓昌黎文集校注》馬通伯先生注語)此即“雙忠廟”之本始也。
潮州有雙忠廟,可追溯至北宋熙寧間(1067~1077),首建于潮陽縣,具載于《永樂大典》卷5345引宋元《三陽志》之元·劉應雄《潮陽縣東山張許廟記》(亦稱《威靈廟碑》)。光緒《海陽縣志·建置略四》謂:“雙忠廟,在新街頭瀛州書院舊址。雍正六年(1728)巡道樓儼、知府胡恂、知縣張士璉同建?!庇忠赫旰j柨h令龔崧林《修雙忠廟碑記》曰:“二公雖不產于潮,不宦于潮,不游寓于潮而能為潮御大災、捍大患”,故當地之“庠髦耕氓、黃童白叟,莫不奔走匍匐于幾筵?!苯◤R之起因則為康熙、雍正年間,韓江水患頻仍,廣濟橋時有沖決之危險,巡道樓儼等乃在修橋過程中,“迎神像于潮陽”以祀之。由于“迎雙忠”與屏水患有直接關聯,故據雍正十二年刊行、主編張士璉的《海陽縣志·神廟》載:“雙忠廟,一在北門堤上;一在新街頭(今義安路)瀛州書院舊址?!北钡躺现p忠廟毀于何時,地志闕載,新街頭之雙忠廟猶存,并于2018年重修。
潮州府城之雙忠廟為何始于潮陽縣東山而非郡城?猜想起來,或許與唐代郡城名改易有關。唐玄宗天寶元年(742),廢“州”改“郡”,潮州改稱為“潮陽郡”。至唐肅宗乾元元年(758),又復稱“潮州”。前后雖僅有16年,但因見之于文獻,故后代文人在詩文中稱潮州為潮陽(如韓愈《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中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的“潮州”,一些版本作“潮陽”;宋·陳堯佐《送人登第還潮陽》之結句“海濱鄒魯是潮陽”。連詩題與末句均稱“潮陽”。等等)。張、許殉難之時,潮州仍稱“潮陽郡”。據元代劉應雄《威靈廟碑》所稱“當時猶有議者,賴韓昌黎辭而闢之,廓如也?!眲⑹纤^“猶有議者”,系指50年后唐憲宗元和初廟堂有責備張、許只知“一死死守”而致城陷之種種議論一事。其時韓愈方撰《<張中丞后傳>序》,針對此種議論而激憤地說:“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盡之卒,戰百萬日滋之師,蔽遮江淮,阻遏其勢,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當是時,棄城圖存者,不可一二數,檀強兵坐而觀之者,相環也。不追議此,而責二公以死守,亦見其自比于逆亂,設淫辭而助之攻也!”韓文氣勢磅礴,義正辭嚴,故《威靈廟碑》謂張、許精靈,當“以韓公為知己”!元和十四年(819),韓愈因上《論佛骨表》,敢揭逆鱗,從刑部侍郎貶為潮州刺史,潮州別稱潮陽(古人對“郡縣”觀念薄弱),迨至宋代,因有熙寧年間“潮陽縣建雙忠廟”的傳說。
史樸“雙忠廟”聯起首兩句云:“童可烹,妻可殺”,貌似殺氣騰騰,其實亦有所幸。宋·司馬光《資治通》【唐紀三十六·肅宗至德二載】謂睢陽被圍糧盡,將士皆食茶紙(包茶的紙)、樹皮?!安杓埣缺M,遂食馬;馬盡,羅雀掘鼠,雀鼠又盡,巡出愛妾,殺以食士,遠亦殺其奴?!痹邸锻`廟碑》亦說:“以寡制眾,以奇取勝,賊每戰輒敗,復益兵攻圍(睢陽)愈急,城中糧竭矢盡……而援兵不至,割妾殺奴以飼士?!钡撀撌拙洹巴膳?,妾可殺”,難免有令人汗毛直豎的感覺,尤其是持有“眾生平等”的現代人來說。這亦難怪,此為古今人生觀念有巨大反差的緣故,在等級觀念極其濃烈的封建時代,用說書人的口氣說:“君欲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專制桎梏下,臣、子尚且如此,遑論身為“下人、賤人”的妾媵、僮仆!何況,張巡、許遠的“烹童殺妾”的看似“殘忍”的行為,是在危急時刻下不得已的特殊舉措,既有文獻可徵(如前引之《資治通鑒》、《威靈廟碑》),在堅守封建正統觀念者眼中,完全是踐履“殺身以成仁”特殊準則、犧牲小我而顧全大局、值得大書特書的忠列行為!君不見,時至晚清義和團運動,“庚子(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后,山西巡撫毓賢因血腥排外而被清廷賜死。死前,毓賢自挽一聯:‘臣死國,妻妾死臣,誰曰不宜?最堪悲老母九旬,嬌女七齡,耄稚難全,未免致傷慈孝治;我殺人,朝廷殺我,夫復何憾!所自愧奉君廿載,歷官三省,涓埃無補,空嗟有負圣明恩?!保〒蹲x書文摘》2018年第1期載金滿樓《漏網之魚:晚清小歷史》)清代的巡撫為一省之長(今定為部、省級),毓賢的自挽聯中有“臣死國,妻妾死臣”一語,他“因血腥排外而被清廷賜死”,可見古今觀念之差異!明乎此,我們自然不會去苛求一位“七品芝麻官”史樸的聯語了。
據陳兩浩先生《龍湖祠蹤·先賢祠廟》所載,海陽縣龍湖寨于明初亦建有雙忠廟。文曰:
龍湖雙忠廟建于明洪武二十五年(1392),由莦寬(字伯農,號醉翁)主持倡建,原址在福興巷尾,先由莦、夏二姓同祀,隨后帶動其他姓氏的村民也常來雙忠廟祭拜。后因年久而廟殘破,且原址地方狹窄,故于明萬歷四十二年(1614)將廟址遷至溝尾橋(地名),由鄉賢夏宏(時任福建詔安知縣)偕同鄉親父老同建……鄉賢莦廷玉(曾任福建歸化縣知縣)為重新修建的雙忠廟撰寫碑記,夏宏為其題寫廟聯:“國士無雙雙國士,忠臣不貳貳忠臣?!?/span>
按:據陳文所述,洪武二十五年(1392),龍湖寨就建有雙忠廟,較雍正六年(1728)“迎神像于潮陽”又早出396年。乃知潮州郡城之有雙忠廟,始于明初,是又不可不知者也。
來源|潮州日報
編輯|郭洵汐
審核|龐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