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座橋的人文解讀
□?黃景忠
意外地接到英群老師的電話,說是計劃編一部以湘子橋為主題的書,將他和盧瑞華、李聞海的對談,以及邢映純、沈啟綿等的相關文章收集起來,并要我也寫一篇序言。我的第一反應是推辭,我說你們幾位或是政界、或是商界、或是文化界的翹楚,我哪有資格寫這個序言!李老師當然是有備而來的,他輕描淡寫地說這個序言可以不要寫得太正經、太嚴肅,你在湘子橋邊工作幾十年,應該有許多記憶和感受,寫你心目中的湘子橋就可以。這句話一下子打動了我,我馬上應承下來。
一
我1983年考入韓師,期間有兩年插班華師,本科畢業后就回到韓師任教。韓師的校門正對著湘子橋。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湘子橋還保留著鋼架結構,是可以通車的。它不僅是潮州市、而且是閩粵之間的交通要道。白天的湘子橋車水馬龍,熙來攘往,尤其是早晨,許多農民騎著自行車、開著拖拉機載著青菜,載著雞鵝鴨涌上橋頭,很有市井氣息。有一次,我意外地看到一隊軍車,拉著高射炮駛過湘子橋——那一刻,我才體會到它真是交通要道。
只有到晚上,湘子橋才會安靜下來。
而我一直認為,傍晚安靜下來的湘子橋是屬于韓師的。晚飯后有許多人會到橋上聊天。剛畢業的時候,我住校內宿舍,有時飯后也會和學生到橋上散散步,海闊天空地聊天,更多的時候是談論文學,談莫言、余華、史鐵生等等。我上現代散文課,一位學生很喜歡周作人的散文,有一個晚上我們在橋上聊了差不多兩個鐘頭的周作人,我覺得他對周有獨到的理解,后來講到周作人專題的時候,就干脆讓他替我上課。
在橋上也會碰到談戀愛的學生。學校不會禁止學生談戀愛,但是那時候談戀愛基本上是處于地下的狀態,不會像今天可以在校園坦然地手拉著手。所以,假如你在橋上發現一男一女,很奇怪地隔著兩個身位,倚著欄桿望著江面發呆,基本上可以判斷他們是在談戀愛。
我還見過凌晨的湘子橋。1995年初冬結婚,妻子的家就在西岸城堤旁——我想,也許少女時代的她,偶爾會倚在陽臺上,望著寬闊的韓江遙想自己的未來,但是怎么也料想不到未來就在江的對岸。那時候婚禮很簡單,但是潮州人的習俗,時日還是要看的,選定接新娘子的時日就是某日的凌晨三四點鐘。我至今還記得當時很微妙的情境,我騎著一輛有些年頭的自行車,載著妻子過湘子橋,整座橋只有我們兩個人。按例俗我們是不能說話的(說話了這輩子就會有吵不完的架),所以整個世界很寂靜,只有橋上微微的風的聲音,橋下微微的流水的聲音,以及自行車偶爾發出的咔咔的聲響。
現在回憶起這一幕,妻子還會揶揄我是典型的鳳凰男,一輛舊自行車就敢接新娘子。我想想也是,那個時候雖然極少有人買得起小汽車,也已有同事擁有本田大烏鯊了。
再補充一個細節,當時還有一個讓我煩惱的問題,學校校門在早上6點前是關閉的,我出校門自然可以叫醒門衛,但是假如載新娘回來時門衛睡了(或者裝睡)怎么辦?我向同事討教,他說你真是書呆子,一包煙就解決了。我當即心領神會地去買了一包紅塔山(那個時代紅塔山比中華煙還緊俏),晚上先提前送給門衛,門衛態度很好,表示會給我留著門,問題也就解決了。
所以,那個時代的韓師人尤其是學生,他們內心都應該有一座與別人不一樣的湘子橋,那座橋承載著自己的青春與夢想。
最近在整理校史,發現一個有意思的現象,韓師120年的辦學歷史中涌現了一大批詩人和書畫家,而湘子橋是他們作品中經常出現的意象。比如詞家詹安泰,他的詞作會經常出現“湘橋”的意象,他的《坪石晚春》,明明人在韶關坪石,寫的卻是湘子橋:
“別館深燈,高風斷柝,霞觴勸誰孤寄。歡游飛艷約,記當日、烘晴天氣。
湘橋楓市,更古塔同攀,狂花分祭。箏弦碎,巧禽啼曉,暗泉聲細。
亂里,休問飄蕭,幾瘦魂凄綠,化云紅醉。織春千萬態,只多賺、離人無寐。
闌干私倚,待夢入涼蕉,吟傷秋蟪。歸與未,斷腸長在,陌頭潮尾。”
詹安泰1926年大學畢業后就在韓師任教,執教12年期間他講授過國文、文學史、文化史、文字學等課程。其詞作及詞學論著在海內外影響頗深,素有“一代詞宗”之美譽。《坪石晚春》是詹先生上世紀40年代的作品,那時詹先生已到中大工作,中大因為抗戰烽火遷到韶關坪石。最近一直在研究詹安泰的孔令彬教授揣測這首詞可能是寫給朋友黃海章的,我查了他們兩人交往的一些史料,印證了這一觀點。詹安泰和黃海章是在潮州就認識的,那時黃海章在金山中學任教,常常到韓師看望詹先生,他們都喜歡古典詩詞,經常在一起切磋詩藝,并結下深厚情誼,詹先生曾說黃先生是他的“第一知己”。1936年黃海章到中山大學任教,1938年詹安泰也被聘為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但那時黃海章已經回到老家梅州。中大遷到粵北坪石,詹先生日對武江,不無孤獨寂寞,自然想起在梅州的黃海章,“湘橋楓市,更古塔同,攀狂花分祭”,是追憶在潮州時的暢游歡聚時光,“離人無寐”“斷腸長在”則是訴說離別之苦、顧念之情。黃海章也有一首寫給詹先生的《寄安泰潮州》:
“殘夢憶湘橋,高樓月共邀。澆腸憂酒盡,放眼看云飄。離亂身何托,勞生氣易凋。一齋寒似水,書至蕩心潮。”
如果不仔細了解兩位詩家交往的背景,你還會以為他們抒發的是戀人的相思之苦——我以為,兩位的友情甚至比戀人的感情更為深切,而湘子橋,是承載他們的友情,觸發他們詩思的重要意象。
看中國古代詩歌,“橋”本來就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意象。“橋”關聯著此岸與彼岸、出發與回歸,“橋”象征著相遇與離別?、繁華與遺世,“橋”跡近于永恒而見證滄海桑田的歷史盛衰,“橋”遺世獨立又聯通著人與自然、歷史與現實。當你站在一座千年的古橋上,望著滔滔江水,即使嚴肅如孔老夫子,也會發出“逝者如斯夫”的詩意慨嘆。
所以,我越來越能夠理解韓師為什么會產生那么多的詩人,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有康泳、方乃斌、詹安泰、饒宗頤、張華云、蔡起賢等,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有黃昏、周運華、鄭景森、陳培浩、陳崇正、杜偉民、許澤平、林詩銓、陳偉、姚則強、余史炎、程增壽、黃春龍、梁彬、林耀東、陳澤韓、吳純等等。后面的這一批,有的已經在國內文壇小有影響力,有的是本地詩壇的主力軍,他們中的多數,畢業后所做的工作其實與文學已經沒有太多的關聯,但是一直保持著對詩歌的熱愛和寫作,這是令我感動的地方。這些人的成長,當然主要得益于學校詩教的傳統,但是我想也與韓江、與湘子橋有關。
二
回到主題,談談我對《潮州有座廣濟橋》的讀后感。關于湘子橋,我知道幾年前曾麗潔已經出版了《潮州廣濟橋建筑與文化研究》,曾著的貢獻在于從學術的角度,論述廣濟橋的地理環境、歷史沿革、建筑藝術、文化價值及商業意義。《潮州有座廣濟橋》則不同,它屬于文學寫作或者也可以稱為文化隨筆,它對這座橋的解讀不是學術性的,而是帶著個人性情和溫度的人文解讀。
開卷第一篇《廣濟橋的前世今生》是歷史敘事,勾勒這座古橋近千年的歷史變遷。歷史敘事需要史料和事件的鋪陳,但是如果敘述沉溺在史料的鋪陳上,就會顯得沉悶、滯澀。這個時候就顯示出邢映純作為一個老報人的功力了,她的敘事有兩個方面的特點:
首先,是讓歷史生命化,將歷史事件的陳述與歷史人物的描摹結合起來。湘子橋自南宋開建之后經歷了不斷修復重建的艱難歷程,期間出現不少以修橋護堤、造福民眾為己任的官吏。比如清代代理潮州知府吳均,一生清廉,修橋時卻帶頭“捐廉五千金”。他去世后,妻兒竟因拮據,須靠他生前同僚好友接濟才得以扶柩返鄉。作者在歷史事件的勾勒中穿插這些具體人生的速寫,歷史馬上變得生動鮮活起來了。
其次,是讓歷史生活化,即在歷史的鉤沉中,穿插市井生活狀態的描寫。比如,在寫到明代的湘子橋終于展現了“十八梭船廿四洲”的風姿時,插入這樣一段文字:
“這是一座市井的橋,橋上有果行、魚肆、食攤、茶鋪,人來人往,有‘一里長橋一里市’之稱。在橋上放個吊籃下去,可向過往船家購買魚鹽鮮果;這是一座實用而藝術的橋,亭屋是買賣場所,也是游人蔽日擋雨之處。橋名幾經更改,初曰康濟,后曰丁侯橋、濟川橋,廣濟橋,而古城百姓,更親切地稱其為‘湘子橋’”。
老實說,這不太像歷史敘事的筆調,但我個人比較喜歡這類帶著煙火氣的文字。這樣的敘事筆法讓歷史顯得血肉豐滿。
沈啟綿的《大師與古橋》和李英群、邢映純的《韓水情》分別記述國學大師饒宗頤和老省長盧瑞華推動湘子橋復建的故事。其中的一些細節,包括盧省長對韓江水利樞紐、湘子橋復建的謀劃和決策,以及饒老如何在古橋復建卡殼時巧用一幅書法破解困境,都是值得書寫的歷史縫隙中珍貴的細節。歷史的寫作關注的是大事件,文學的寫作更關注的是大事件背后的小故事。
《一座橋與一方人》是英群老師的新作。李老師的散文是那種典型的閑話體,文筆自然、風趣,讀他的文字,就好像聽他和好朋友喝著茶聊著天。這篇散文當然也是這樣的筆調,但是略有變化,你可以明顯感到其中滲透著抒情的調子,說明作家對這座橋也有著深厚的情結——對了,他也是韓師的校友!
這是我讀過的以湘橋為題材的散文寫得最好的一篇。作品的結構看似松散隨意,其實邏輯線索很清晰,他講述了一座橋與一座城之間的深切關聯,講述民眾、文化人、商人及官員與這座橋如何相互成就,尤其是,他揭示了這座橋所以成為千古名橋的密碼:實用的與審美的相結合,這正體現了潮州人的精神特質。潮州人建橋,不僅要滿足交通之用,還要建造樓臺亭閣以體現美的生活追求,“橋墩石橋是廣濟橋之軀,十八梭船廿四洲的綽約風姿,更是廣濟橋之韻、之魂,它體現了潮州人的生活追求,……他們不只追求溫飽,更要過得體面,要詩意地棲居,要藝術地生活”。
我十分認同英群老師對潮人這種文化精神特點的概括。去年《潮州日報》約我談談對潮州文化的理解,我是這樣表述的:“文化產生于人在維持生存之后有更精致的生活追求,我們今天看到的潮繡、潮陶、潮劇、潮菜、工夫茶等等,就是這種精致的生活追求經過代代潮人的精心打磨而留下的文化遺產。在別的城市,文化遺產可能只是可供欣賞的失去生命力的文化標本,而在潮州,它是活的,或者活在老百姓的衣食住行之中,或者被激活在時尚和潮流之中。”
在日常中追求精致和美,正是潮州人的精神特質的一個方面,李老師對湘子橋的文化讀解是準確的。
《三江出海,一紙還鄉》是盧瑞華、李英群、李聞海三人圍繞韓江、水利樞紐、湘子橋展開對談的實錄。幾位長者輕松的對談中夾雜著早年生動有趣的生活故事、鮮為人知的史實,以及對社會歷史睿智通透的見解,非常精彩。他們的身份不同,一政界,一商界、一文界,討論問題切入的角度自然有所不同,但是基本觀點是相同的,都認為韓江不僅滋養著潮汕平原1000多萬子民,還塑造了這一族群共同的文化精神,比如說,“韓江比較平緩,水不大,流不急”,所以,“潮人的另一品質是平和、謙遜”;韓江“是很多潮人走向世界的通道”,這造就了潮人開拓進取、敢為人先的精神氣質;對母親河的精神認同又培養了潮人一紙還鄉、葉落歸根的文化情感,如此等等。
從自然地理到文化歷史,是貫穿這場對談的基本線索。應該說,這是一篇珍貴的文獻,也是一篇趣味橫生的文化隨筆。
總之,《潮州有座廣濟橋》是一本有趣、輕松、好讀的書,它的價值更主要體現在對湘子橋的人文解讀上。重建后的湘子橋已經失去了它的交通的實用價值,它已經變成一個文化符號,或者說它就是歷史與現實、自然與人文、生活與藝術交融的一個文化場域,這本書可以幫助我們去認識和體會蘊含其中的歷史內涵和文化精神。
現在的湘子橋已經成為一個旅游景點,我們再也不能自由穿行其中了,再也不能隨意地倚在欄桿上海闊天空地聊天了,這當然是一個遺憾。但是看到這一座橋作為潮人的一個文化地標向來自各地的游客展示它的光彩和魅力,這又是讓我們感到驕傲的。
有一次陪外地的專家在橋的東岸看燈光秀,突然有點感慨,湘子橋創立于宋乾道七年(1171年),韓師的前身韓山書院創立于宋元祐五年(1090年),一座橋,一所學校,已經默默相守近千年。它們歷經種種劫難而屹立不倒,并在新的時代煥發奪目的光彩。
可以預料,幾百年后、一千年后,它們還會在這里相望相守。
而我們呢?我們是川流不息之流水。
(編注:1、本文是《潮州有座廣濟橋》序言,文字略有改動。2、廣濟橋,別稱湘子橋,建于南宋,位于潮州市,橫跨韓江,潮州八景之一。)

編輯|張澤慧
審核|詹樹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