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地域書寫的新變
——評陳崇正《歸潮》
□?楊璐臨
一百多年前,一批潮人先輩離鄉背井、遠渡重洋,譜寫了一首蕩氣回腸又深情婉轉的史詩。江水湯湯,鄉情綿長,一百余年后,潮籍作家陳崇正的最新長篇力作《歸潮》圍繞潮州碧河鎮林氏和陳氏兩大家族的歷史情誼和幾代人的“歸潮”歷程,以多線索、多角度、多空間敘事再現其中的動人場景和精彩歷程,堪稱一封“獻給潮州的情書”。
“先忠后孝”的家國情懷
如陳崇正所說,潮汕平原的人和事首次作為一個心系家國的完整敘事精神進入小說。林漢先和陳洪禮過番之初即懷帶著“重建祠堂”的憧憬和希望,來到暹羅后,他們分別參與潮州茶館和華文學校的運營,以實際行動支援家鄉、支持抗戰。愛國僑領羽先生遇刺后,孟先生的投河自盡,以及在抗擊日寇的戰斗中罹難的林漢先、林漢忠、林漢厚、林漢孝“先忠后孝”四兄弟等,無不身體力行體現潮人濃厚的家國情懷,如小說指出潮州人的一個特點:“每個人都是行動派,知行合一”。
值得注意的是,在敘寫這些“行動”時,小說往往采用“無聲”的敘述方式。比如孟先生、林漢先的自殺均是對日寇暴行的無聲抗爭。為了不讓妻女受到驚嚇,林漢先特意用被子和衣物包裹身體,制造一種“躺在地板上蒙頭大睡”的假象,形成視覺和心靈的對比和沖擊。在他死后,人們才知道這位抗戰斗士的熱心事跡,女兒林雨果則登上新加坡最大的華文報紙封面,成為家喻戶曉的英雄后代。相比之下,林漢先的四弟林漢孝的犧牲則慘烈許多,因為漢奸的出賣,林漢孝不幸被捕,最終在戲臺上“被一點點剖開肚子,腸子被殘忍地踩在腳下”,短短18字將日本侵略者的殘暴批露無疑……諸如此類的敘事手法讓小說在質樸的基調中充斥著一種強烈的情感張力。
“潮州姿娘”的開掘和書寫
學者林倫倫指出,潮汕有“四寶”:潮商、潮儒、潮匠、潮州姿娘。小說中最讓人稱道的“潮汕姿娘”莫過于林阿娥和林雨果母女,她們雖成長于舊式潮汕大家庭,卻有著超乎其時大多數女子的遠見與卓識。
林阿娥從小古靈精怪,在與林漢先戀愛時即顯示過人的膽識,為了追隨丈夫,她不顧親友的勸阻,毅然登上火輪船萬里尋夫。丈夫遇難后,她一邊忍受巨大的悲痛,一邊堅持要把丈夫的骨灰護送回潮。要知道,彼時番客死后尸骨無法還鄉,只能由人在一張紙寫上生辰八字帶回家鄉火化,俗稱“一紙還鄉”。林雨果要親自把骨灰護送回鄉談何容易?何況是戰火紛飛的年代?!她的人生注定與眾不同,也注定經受更多坎坷磨難,事實證明,這個剛烈的女人歷盡千劫完成了使命,也以剛烈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在被捕后的行進路途中,她從車上一躍而下,“確準地讓自己的頭部著地,最后折斷頸椎而死”。
林雨果自小機靈聰慧,2歲半就能背誦一百首唐詩,家庭變故后不得不與母親相依為命,顛沛流離的生活讓她早早領略了世態人情,行事作風與母親相比更加英勇果敢,也更審慎持重。初次見面時她對其貌不揚的陳團結不甚滿意,經過三年的相處才逐漸被對方的篤實善良打動,婚后她一人撐起了一個家,為了給離世的丈夫討回公道毅然踏上艱苦的“尋爐”之路。
可以說,正是林阿娥和林雨果的體己、無私成就了林漢先和陳團結,她們用生命走過他們未走完的路,完成他們未完的使命。她們是歷史的見證者、參與者、創造者,如明燈照亮人生的歸途,讓潮人的精神譜系得以延續。
新南方寫作的探索和展望
作為新南方寫作的主要倡導者和代表作家,陳崇正一直對寫作坐標有著強烈自覺。如《美人城手記》《懸浮術》均為聚焦時下人工智能環境南方生存的思考和探索,《歸潮》作為其從科幻到現實的轉身之作,除了故鄉潮州的書寫還有東南亞國家暹羅的書寫,寫作坐標進一步位移,在共時性的想象和歷時性的傳承中彰顯“南方以南”寫作更加堅實豐滿的質地。
關于離散與想象。關于新南方寫作的基本特性,流動性常被反復提及,《歸潮》無論標題還是人物經歷,都有充分體現。小說中,這個流動性首先建立在以潮州為中心的離散性:當火輪船起航時,林漢先起初非常興奮,但很快,“這個激動不已的人就開始黯然神傷起來,對著家鄉的地方跪下去,眼淚奪眶而出”。這不由讓我們想起《三家巷》的主人公周炳,同樣是背井離鄉的知識青年,后者也有痛苦和寂寞,但想到“上海是一個大地方”,也是大革命運動的地方,就感覺“充滿了希望和勁頭”。這種區別于以北方為中心的地方性指認,明顯與作為土生土長的南方人的精神氣質和情感結構密不可分。在這一文化心理的投射下,異域暹羅成了精神版圖的邊緣,南方故土才是承載想象和期待的中心?!皻w潮”由此實現從行動層面轉向精神文化的勘探和建構:從僑一代陳洪禮、林阿娥,到僑二代林雨果、僑四代陳喬峰、黃博琳、李啟銘等,都在以不同方式不同側面開啟各自尋根之旅,潮州也因之在傳統性之外兼具現代性、世界性的視野觀照。
關于民俗與血脈。潮劇、潮菜、潮汕話、工夫茶……小說中大量細密的潮汕民俗描寫讓人目不暇接,有意思的是,作者并不止于外部書寫,而是轉向潮汕文化的內面,將其貫穿在人物的日常生活和命運走向中。比如祠堂香爐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具有延續香火的寓意,在重視子嗣的潮人心中更是關乎“宗族氣脈”,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故而,當“傳了十三代”的鎮祠之爐丟失后,守護人陳團結便飽受煎熬,幾十年來一直耿耿于懷,這其中有來自族人的猜測指摘,更有人物內心的愧疚和不安,好在幾經輾轉香爐終于復歸原位,這也預示了忠肝義膽的陳家香火鼎盛、后繼有人。于是,我們看到隨著人物的行走小說的敘事空間不斷位移,原來南方特有的某些地域文化和精神內核卻未曾改變,這也是陳崇正小說“精神地理”的構建和召喚之所在。
傳統與現代、地方與世界幾乎是現代文學創作日久彌新的主題,隨著后全球化時代的到來,地域書寫越來越受到廣泛關注,南方本土作家陳崇正首次以正面強攻的方式書寫潮州,并在此基礎上實現歷史與現實、域外與吾鄉、當下與未來的對話彌合,如作者所說,寫作的過程是重新閱讀潮州、閱讀故鄉的過程,那個“歷史的、厚重的、富有深度的潮州”不僅豐富了當代文學的尋根圖景,也昭示南方地域書寫新的可能性。
編輯|郭洵汐
審核|詹樹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