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于“門第”之上
□ 許鎮煥
少年時期所企的老厝,空置已久,如今回去看看坐坐,就是每年的時年八節。坐于門第之上,昔年時光親切回來。
家的老厝,潮州人俗稱的十二縫瓦仔那么的大,是以宗姓三進大客廳為軸而建的形似四馬拖車古建筑風格的最外圍一匹馬中的一間單間。為何用形似呢?據知事族人說,當年先祖建大客廳時并沒有作如此大膽的設計,或者說,設計了但心長力短未能一次性實現。后來人丁多了需要住宿需要擴建,于是,你建呀我也建,但不管誰家,都不約而同地遵循以大客廳為軸建造,于是便有了如今四馬拖車這一格局,這是宗姓的格局,及至這一格局完成,就再也沒有變化過,如若變化,則是在此格局之外另起爐灶,也就另當別論了。如這知事族人所說,我家的這間老厝應該是整個大格局最慢一批建造的。
熏黑了的整個厝內遮蓋了可能記載的建造時間,已是剝落的石門斗無聲地訴說著它年歲的不小。它是父親娶母親時的新房,是我們兄弟姐妹出生的地方,是我們遮風擋雨的屋檐,光此,已經超過七十年,可謂名正言順的古稀老人了。可它肯定不樂意接受只是一位古稀老人,因為父親曾說過,奶奶也住在這間厝內,還說奶奶愛干凈,整天把紅磚清潔得光光亮亮。它肯定不樂意接受只是一位古稀老人,因為昔年它是我家紙影班(老賽寶豐)教戲排練節目、戲箱存放的所在。由此,它的年歲還可以繼續往上推,就是無法考究確切的年輪。我真奇怪自己為何要在這一問題之上追根尋源,仿若想當考古學家一般。
說實在,十二縫瓦仔的厝真的不大,應該沒有超過二十平方米,可就在這不寬敞的房子中,除了安置眠床、衣柜、案幾、咸酸櫥、水缸、米缸等日常生活之必需外,空間已經所每剩無幾。就在這每剩無幾的空間之中還做了大、細二個灶。你也許覺得多此一舉,做一個不是完事了嗎?為什么非要在如此有限的空間中加塞多一個呢?這不是給自己添堵嗎?這是一個明顯的問題,不是你看了要發問,當年的我也曾經很是納悶,后來才漸漸地明白,這是我家過日子之所需,其實,不止我家如此,四馬拖車內各家都如此。大灶用于時年八節蒸粿鹵鵝或用于家庭的好事卻事,因需多用燃料而不能常用,雖不常用,但又是每家每戶必備的、不能或缺的。細灶用于日常三餐,配備一鍋一小鼎,美其名曰“儉草爐”,憑名釋義,連三餐用于燃火的物料都要盡量節儉,我家是何等的精打細算過日子,可話又說回來,又有誰家不是如此。“儉草爐”本來做在門外,但屋檐太過于短小,經不起長年累月的風吹雨打,只能做進本來就不寬敞的厝內。就這樣,“除三揭四”之后的厝內才是一家人的生活空間。可這空間還不是完全屬于人,尚有雞、鵝、鴨甚至豬參與相爭,尤其到了夜晚,家禽必須入籠,以免被盜。
我在這厝內出生,在這厝內度過我的少年時期。
我出生在寒冬臘月,剛滿月便逢新年,新年本是喜慶,奈其時長兄因看人家賭錢而與賭錢人一起被抓走。正月不是營神而營人,母親擔心長兄出門而受風寒,致落幾十年的病,且喜后來病自好。
個子矮細的長兄做糴粗糠的生計,隔三岔五載著粗糠前往揭陽炮臺。正常的話,自行車左右各裝一粗布袋,上面再疊一至二袋,有時三袋。雖然粗糠不甚重,但體大而蓬松。為趕早市,必須半夜出發,母親必起身幫忙裝貨,再幫長兄騎上自行車。夜黑路崎嶇,長兄多不能順利騎行,跌倒是經常的事,長兄喊叫母親的聲音時常穿進熟睡的我的耳朵。目送長兄上車的母親并沒有急著回家,而是原地站著、看著,確認沒有聽到長兄的喊聲,母親才安心回家。一旦聽到長兄的喊聲,母親則小跑趕去幫忙,及至見長兄順利踏上前路的征程,才一步三回頭地回家。
母親整天忙里忙外忙前忙后,自然無法顧及我的梳洗,好在有長我一輪的大姐。時至今日,大姐為我洗手時的話仍舊歷歷在目。也許是我太過于年少聽不懂大人的話,大姐牽著我的小手,從來不說左手還是右手,只用“畔只”“畔只”表示。
大姐為人外向,交錯的人多,二姐自幼身體不好,導致交游甚少,我跟二姐玩的時間會多了些。尤其節假日,鄉里放映電影,其時所放映的電影多是戰斗片。大姐細姐總是早早約上伙伴,被放單了的二姐總是帶著我。電影剛開始時,我已開始打瞌睡,我每每交代二姐“等下相刣(戰斗場面)叫醒我”,而每每醒時天已亮。二姐也許在“相刣”時試圖叫醒我,可我就是那只叫不醒的豬。這話不知在我細小的時候與二姐說過多少遍,可印象之中,我真沒有一次看過“相刣”,辜負了二姐拖著病體背著不省事的我回家。其時不曉得,今日一想,二姐背我回到家時,絕對的上氣接不著下氣。
細姐生性好強,學習好,是其時四馬拖車大厝內學歷最高的女子,雖然只是初中,但可叫人羨慕,因為家庭支持有書可讀而且能夠讀好。那年考上鎮中學,全村不超過五人,細姐是其中之一,那可是我家莫大的榮譽,要知道,她前有長兄,后便無來者,我與二個內侄以及侄女,都因差得一分半厘而為之拒之門外。可榮譽的背后,經常看到的是細姐的淚水,她的淚水多來自中午放學回家。我家距離鎮中學二公里開外,細姐沒有自行車而必須步行,一早食了稀飯趕路求學,中午放學到家已是肚困喉干,細姐多希望一到家便有適口的飯可吃,可是她的希望每每因為還是燙嘴的稀飯而傷心落淚。在打分打厘過日子的那個時候,母親想讓細姐不常落淚也沒有什么好辦法,只能是偶爾為之而已。細姐在愛哭中度過了三年初中,喜歡肇事的我喜歡趁細姐掀開鍋蓋時落淚的情形取笑她,惹得她氣上加氣,欲打我又不能,只有跺著腳哭得更傷心,結果是母親跺著腳舉著手掌要打我,讓我逃之夭夭才宣布鬧劇告一段落。
坐于門第之上,往事如電影般一幀一幀地映過,知逝者不可追,堪憶的是曾經溫馨,每每滋潤著日長的心靈。
編輯 | 翁純
審核 | 詹樹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