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輕風落楝花

□?余澤存

日前，朋友相邀，一起到饒中鄉下朋友老家走走。在朋友家喝完了茶，我走出村中溜達。以前泥濘的鄉道已多數鋪上水泥路，鄉中古樹木漸漸減少，新辟了廣場或健身公園，裝上健身器材，周邊圍立很多貼上各式圖案的裝飾板，及裝飾板下的石板椅。多姿多彩的籬笆亭臺，新種的紫荊黃樟風鈴木，在鄉前主道綴現。新時代的農村風景映射出新時代的文明。沿著鄉里小道，拐入鄉里深處，那是以前老宅區，大多人去屋空，有些房屋已坍塌，斷垣殘壁，梁木橫陳。這是行人少至的地方，沒有新的改變與粉飾，映現著以前曾經的風貌。忽然，在一片染滿青苔、搖搖欲墜的土墻一側，一棵綠樹旁逸斜出，像一支綠傘，遮住一旁的墻角，與周邊殘草相映，顯現這片蒼老破舊中的生機。我仔細一看，這是一株苦楝樹。

久違的苦楝樹！

的確，苦楝樹、金鳳樹、相思樹、榕樹曾是南方鄉村最多又平常不過的樹木，曾經隨意生長于城鄉各個角落，隨著時代車輪的前行，這些日常所見的樹木，慢慢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之中。

在我的認知中，苦楝樹是極平常的一種樹木，軀干圓潤筆直，枝椏斜伸，一副平凡讓人無視的模樣。每到暮春時節，苦楝樹紫白的小花熱熱鬧鬧地開滿枝頭，像無數個小眼睛眨呀眨的，一股淡淡的清苦之味便彌漫開來。花落后，米粒大小的青果密密匝匝地掛滿枝頭，一天天長大，由青變黃，由黃變紫，熟透后果粒干萎，顏色變得黑紫黑紫的，一嘟嚕一嘟嚕的掛在枝丫中，于風中搖曳。

苦楝樹貌若平常，木質疏松，且易蟲蛀，在建筑上難成棟梁之材，因此不受人們青睞。但它隨意而活，生長迅速，三年五載便可成材。20世紀的潮汕平原，苦楝樹極為常見，房前屋后，溝邊地頭，田埂路旁，到處都有它挺拔的身影。

過了半世紀，還讓我依然難忘的是，在我9歲的時候與我為伴的苦楝樹。那時候在外工作的父母把我送回一個叫上林的鄉下老家，付托給爺爺奶奶。上林是縣城城外鄉下的一個小村，村口有一棵高大的大榕樹，長須著地，像一位慈善的老神仙日夜的守護。進入鄉里的小道，兩邊長著金鳳樹，綠蔭遮蓋。老家的房屋建在鄉里的最后，屋后一大片菜地，圍住那片菜地便是5、6株高大的苦楝樹和稀疏的竹林。每到春天，苦楝樹便開始泛綠，骨莖的葉片兒緩緩舒展長開。別的樹葉是一葉葉生長出，苦楝樹是一枝枝的奇數羽狀復葉，折下巴掌大的一枝葉片便是多片的小葉組成。它的生長速度極快，幾天不見，枝頭便長滿蓊郁，一片的濃蔭在上面掩蓋。春未，便有白點滋染其間，然后淡紫色的花簇綻放出來，不覺中掛滿枝頭，輕風吹來，周圍彌漫著清香淡苦的氣息。若是下了初夏小雨，小小的花瓣便灑落地上，點染了一片淡紫色，地上像長上一層嫩草。這時候，金蟬來了，一只又一只，從輕輕的哼嘆到成片的和鳴……下課回到家，通常是我們一群小伙伴在樹下做游戲，玩捉迷藏，耍得不亦樂乎。地上玩不盡興，便爬上苦楝樹，采楝花，抓身黑綴著白點的苦楝雞，捉相爭鳴唱的金蟬子。抓苦楝雞很容易，它有時是蟄伏在樹枝一動不動，有時舞著長須慢慢爬行，手到它身邊它還沒反應。我們會抓著它長長的觸須，邊玩邊唱：苦楝雞，腳前前（潮語，齊齊的意思），阿姐愛嫁嫁番畔……而要抓金蟬并不簡單，得下一番功夫，否則爬樹時一晃動或接近它的旁邊，金蟬馬上便驚叫著四處逃竄。抓金蟬得去修自行車店找一塊廢棄的輪胎橡皮，點上火讓橡皮融落，滴在破碗片中，邊滴邊用木棒兒攪動，最后融化成黑色的橡膠泥，橡膠泥粘性極好，在竹竿子的尖處纏上花生大的一點，然后輕輕往金蟬的翅膀一粘，“吱，吱——”金蟬驚叫著用力激騰，但任憑怎樣展翅都難逃出去。

秋天時，楝花已結成苦楝子。我們摘了它便把它當成子彈，裝在我們用竹簡做的彈槍上。輕輕一勾，橡皮筋彈起，梢子向前沖擊，一粒苦楝子便如子彈迅速彈出，打在他人的身上。你追我趕，玩著敵我戰斗的游戲，孩子們的快樂與滿足是如此的簡單。

當年屋后那幾株苦楝樹，有些已粗得我抱不住，我曾問爺爺，說這些苦楝樹是不是要建房用的。爺爺說，準備留給我以后娶媳婦打家俬的。但是多年以后，我回上林結婚時，苦楝樹已不在了，連著屋后的那片菜地，都建起幢幢樓房。

苦楝樹在我的記憶里，還曾扮演過重要的角色。上世紀80年代初，我在父親身邊當骨傷科學徒，那段時間生活在公社衛生院里。公社衛生院建在鄉外，后面是山頭，周圍是田園，因住院病人較少，甫一入夜便靜寂無聲，只有燈光暗影中，風呼呼地吹，蟲鳴如潮。那個環境下對別人有些驚恐，但對我們正是練功的好時光。搞中醫骨傷科的人必須有氣力，須早晚練功運動。那時沒有多少練功器材，衛生院前有兩株比大腿還粗的苦楝樹，恰好讓我們把它當成練功靶子。每晚，我在苦楝樹前蹲馬步，對著苦楝樹連續沖拳托掌，用力沖擊訓練。從三幾十下到上百下，直到汗水直冒，精疲力竭。早上練氣完畢，便用后背撞苦楝樹的主干。苦楝樹主干粗細適中，弧度與后背恰好一致，硬軟度又合適，是撞背的最佳樹種之一。記得當年衛生院前的那兩株苦楝樹，一株被我練得皮裂入肉而枯死，另一株雖然活著，也是傷痕累累。

苦楝樹極易成活，即使砍伐下來，扔在溝邊塘沿，春風一吹，照樣會發出新芽，長出新枝，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在物資匱乏的年代，苦楝樹一身是寶。它的花、葉、樹皮、果實均可入藥，有清熱、殺蟲、止痛的功效。春天，身上生了瘡癤，采幾片苦楝葉，揉碎后敷在患處，不久便會消腫止痛；夏天，身上長了痱子，用苦楝樹葉熬水洗澡，既清爽又消痱；小孩子肚子里生了蛔蟲，腹痛難忍，將苦楝樹的果實晾干后炒熟，吃下幾粒，便可將蟲打下。因此，鄉親們對苦楝樹總是懷著一種樸素的感情，盡管它木質疏松，難以成材，但從不輕易砍伐。

現在，苦楝樹，這種貌不驚人、苦中帶香的樹木，在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已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慢慢成為遙遠的記憶。我想，有多少事物像苦楝樹一樣，曾經在我們的生活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如今卻被我們輕易地遺忘和拋棄在歲月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