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瑜先生那奇崛凝重的繪畫美學品格與他特殊的人生際遇有著密切的關系。是坎坷歲月磨煉了他堅強的個性和陽剛之氣。他的藝術顯然源自這種獨立自存的人格力量。

先生的作品描繪了梅花獨傲風雪，堅貞圣潔和浩然之氣，表現了生命的頑強，靈魂的不屈；寄托對梅花品格與精神的向往與禮贊，表達了畫家挑戰命運，珍愛人生這一宏大的命題。

我于上世紀50年代末就讀于潮安一中 (現潮州金山中學)。金山頂“火船樓”上的圖書館是我們課外浩瀚的知識海洋。有一次，在圖書館新到一期的文藝刊物《文藝學習》上，我見到蔡瑜老師寫的一篇對全國知名畫家徐燕蓀畫的《兵車行》提出批評的文章，指出該畫的表現違背了杜甫原詩的內容。《兵車行》是唐代偉大詩人杜甫創作的敘事詩，描寫送別的慘狀與傳達征夫的訴苦,揭露了統治者長期以來連年征戰，給老百姓造成了巨大的災難。但畫家徐燕蓀的《兵車行》，畫面卻表現百姓送別出征士兵的熱烈場面，這顯然與原詩表達的主題思想和時代背景不符。徐燕蓀是我國著名工筆古裝人物畫家，曾創作過許多精彩的作品。但地處南國一隅一位年僅30余歲的中學教師竟敢于挑戰權威，直抒己見，很是了不起。蔡瑜的名字自此留在我的腦海里。

蔡瑜，號韓川野老。1926年生于澄海。1948年初赴廣州市立藝術專科學校求學，曾師從嶺南畫派著名畫家趙少昂。1948年底回潮加入解放軍閩粵贛邊縱隊第四支隊。新中國成立，在潮安縣軍管會工作，繪制了大量的大幅領袖油畫像及一批宣傳畫、連環畫。此后受命組建縣文化教育館，首任館長。后又調任潮安一中教文學課，研習古文，并在國家文化學術刊物上發表文章。其后不久，一場風暴席卷南北大地，先生離開教育崗位，開始了長達二十多年的顛沛流離生活，曾到農場勞動、當過工匠、畫匠，工人等……，在壓抑的環境下，盡管度日艱難，但他永遠相信光明，從不放棄對藝術的追求和探索。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先生的藝術創作才得以重啟。此時雖已“霜侵華發”了，但豪情獨步，愈挫彌堅，創作激情如泉噴發，其畫作秉承中國畫傳統，題以詩文，其畫詩書相宜，融為一體，畫外有詩意，詩中見畫境，先生的每幅作品都能表達畫家真我的內心世界。

先生的繪畫題材廣泛，唯對梅花情有獨鐘。正如他現旅居泰國的昔年學生王僑生在談到先生畫梅時所說：“此物最能體現個人的心靈美而顯其風骨禮貌和精神寄托。”

水墨梅花，自宋代創興以來，歷久不衰。飽經風霜的梅花常是畫家無言傳達的題材，以畫梅著稱者代不乏人，名家輩出。畫梅不只要得其形，更須得梅花之情、之韻、之神。

先生是從民國走過來的老人，他的命運跟抗日、跟解放、跟改革開放緊緊聯系在一起。他在近一個世紀的風雨人生，磨礪出他堅韌不拔、百折不撓的頑強意志和一股不向任何磨難屈服的正氣，這與他畫筆下具有風骨品性的梅花有一種契合，

先生他的梅花作品以意命筆，以情導墨，心隨筆運，神遇跡化，暢情而合形質。畫家通過對梅花神韻的生動刻畫，抒寫著畫家自己的情懷和抱負。先生的梅花作品，描繪了梅花獨傲風雪，堅貞圣潔和浩然之氣，表現了生命的頑強，靈魂的不屈；寄托著對梅花品格與精神的向往與禮贊，表達了畫家挑戰命運，珍愛人生這一宏大的命題。

先生具有扎實的寫生造型能力和深厚的傳統筆墨功底，他的創作已從“外師造化”轉為“中得心源”，畫家筆下的梅花不是自然物態的描摹，而是擺脫描摹自然物象的藩籬，是比自然更超脫、更本質的詮釋，他建構起以個人內心世界為主宰的藝術原則。先生畫風，是其一生坎坷經歷鑄就，既能展示他高超的筆墨駕馭能力，也寄寓他的人格理想和高尚的情懷。

2016年，先生師年逾九旬，寶刀未老，創作激情仍如泉噴發，僅用20天時間，嘔心瀝血，日夜兼程，創作了《梅關精靈秀》這幅長18.7x2.4米的巨幅長卷。畫面上棵棵古梅樹枝干穿插交錯，跌宕起伏盡傲倔；成千上萬梅花飄逸恣肆，艷麗不妖無媚魂。作品展現了飽經風雪摧殘、千磨萬難考驗的棵棵梅樹，詮釋了梅花堅貞圣潔、浩然之氣的生命精神。

兩年后，93歲高齡的先生創作完成《梅花傳奇》恢宏巨制，“該作長約19米，寬約2.5米，共四百平方尺。巨作創作歷時二年，數易其稿，先生傾注了大量精力和心血，以梅喻人，將梅花與靈性完美結合，達到“天地與吾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蔡瑜：《萬花敢向雪中出》)

先生還在《梅花傳奇》長卷的后記題識最后中說：“畫梅近三十載，未覺如此通靈，呼吸與共，固知榮枯有期。然寫至老態龍鐘，猶迸力開花，仍陳糾結于斷枝殘梗之間，雪壓風摧，搖搖欲墜。不免怦然心動，一息尚存，信念不改。此際梅與畫者何其相似！莊子曰：‘天地與吾并生，萬物與吾同一’誠哉斯言，吾有所悟矣！”

作品并迸發岀作者驚人的生命能量，先生是在爭分奪秒地與生命賽跑啊！“一息尚存，信念不改。”是血與詩熔鑄了梅花浩然正氣；是血與詩煉成至剛至柔、堅貞圣潔之梅花精神。這兩件罕見的皇皇巨制。大筆鏜鎝，揮灑自如，草書寫梅，籀篆作干，墨彩紛披，神完氣足，攝人心魄！激情蘸畫筆，生命鑄畫魂，作品的背后是畫家無窮的精神力量，顯示了老畫家烈士暮年的錚錚鐵骨，令人感嘆！

就筆墨而言，先生的國畫似乎更多地繼承著融貫中西的嶺南畫派的韻致，但更具有海派筆墨之渾厚凝重，雄健老辣，這與他轉益多師、博采眾長有關。但就具體作品而論，又可看出他早已擺脫時徑，洗發新趣。

先生的作品特別講究書法用筆。繪畫的點、線、面以及筆觸、筆勢、筆意，都飽含書法的美。他還善于用墨用色，畫面濃淡干濕的墨色十分得體，墨彩交相輝映，簡約靈動，韻味動人。別有一番情趣和韻味。

晚年，他內外兼修，畫面縱逸跌宕，充滿動感。內涵更豐富，落筆更剛健、潑辣，狂放中寓謹嚴法度。作品進入一個以神寫形的更高境界。

先生的藝術視野深廣，力寫精神。他修養廣博，厚積薄發，除寫梅花外，他不論是花卉、山水等作品，還是白描、潑墨、工筆、工寫兼施；不論是咫尺的小品，還是宏篇巨幅，都達到一個極高的藝術境界。

今天介紹的這幅《紅梅·禿筆又重磨》，畫面表現的是一段受風雪摧殘、千磨百難，傷筋折骨的老梅樹干及錯落交叉的枝椏，左下部卻有一新枝天矯猛回而上，綻放紅梅，構圖險絕而穩當，畫面筆墨縱逸跌宕，線條老辣，水墨交融，不拘形骸，不囿程式，具有撼人心魄的視覺沖擊力，顯示了畫家不凡的傳統水墨畫功力。畫中那挺拔不屈、凝重蒼茫的形象，不但表現了一種殘缺之美，也可以說是畫家的人生種種坎坷乃至心靈創傷的宣泄。這正是畫家人品、精神的寫照。表現了一種錚錚鐵骨的品格和頑強的生命精神。

畫面右下角還題有先生自撰的《古梅》一首：

栽花沒亂草，老骨饗病魔。意懶淡憎愛，眼昏聽更訛。

舊事隨風雨，蝸居默默多。幸存寒暑感，粗知流年過。

稚孫娛天倫，煦煦喜陽和。苦茗濁酒后，禿筆又重磨。

古梅何其醜，傷根亦損柯。昨宵殘雪里，一枝出婀娜，莫磋春意遠，幽香暖寒阿！

畫家在詩中回首幾十年風雨人生，而今“稚孫娛天倫，煦煦喜陽和。”“苦茗濁酒后，禿筆又重磨”，雖年老多病，仍嘔心瀝血，勇于探索。“古梅何其醜，傷根亦損柯。昨宵殘雪里，一枝出婀娜，”抒寫著畫家自己的愈挫彌堅的情懷和抱負，展示了一位智者強大的精神狀態。“莫磋春意遠，幽香暖寒阿！”鮐背之年，不忘初心，令人感動！

作品是藝術家思想、境界、人品、學識的最好詮釋。先生的藝術大大地得益于他多方面的修養、學識和飽經磨煉的人生閱歷。藝術創作已成了他最主要的生存方式。如今，年將百歲的先生，遠繁華喧囂而慕淡泊天真。他隱于都市一隅，過著孤寂、沉靜、閑散的日子。以無名無利無功的心態，“筆底煙云添苦樂，詩中風物味凄清。”(蔡瑜詩)。

衷心祝先生健康長壽，丹青不老！

作者｜鄭振強

來源｜潮州日報

編輯｜郭洵汐

審核｜龐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