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孤兒》——我指的是戲曲的《趙氏孤兒》，因戲曲傳播，早已成為“文學經(jīng)典”，家喻戶曉，婦孺皆知。

戲曲《趙氏孤兒》與歷史上的“趙氏孤兒”真實事件大相徑庭，相去甚遠。但，人們記住的是戲曲版《趙氏孤兒》的故事，雖然戲曲版來自元雜劇，后來各地根據(jù)自己本土劇種改編成各類戲劇。有京劇、秦腔、豫劇、潮劇等。

我是聽潮劇而熟知《趙氏孤兒》的。

元人紀君祥的雜劇《趙氏孤兒》作為中國戲劇中悲劇的一種，比較集中地反映了中國悲劇文化精神。潮劇《趙氏孤兒》的改編基本保持原劇劇情以及感情基調(diào)。

戲劇《趙氏孤兒》表現(xiàn)的價值取向，使其在國際上享有崇高的聲譽和文學地位，王國維稱為“既列之于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也”。有人甚至把它贊美成：“來自東方之神”。伏爾泰將其改編為五幕劇本，是中國最早傳至歐洲的戲曲作品。英國劇作家威廉赫察特改編為《中國孤兒》，在英國文化界引起巨大反響。他在獻詞中說：“其中有些合理的東西，英國名劇也比不上?！?/p>

歐洲人特別推崇《趙氏孤兒》，是因該劇表現(xiàn)出來的濃烈的“道義”精神文化。不同的國度，迥異的文化，但人類最根本的感情依托、精神依歸，是相通的。

少不經(jīng)事，聽潮劇《趙氏孤兒》，常常會有一些奇異的想法，聽著聽著，突然就會冒出一些疑問，甚至“質(zhì)疑”來。

比如，《趙氏孤兒》這出戲，當時最大的疑惑或叫困惑，就是關于“獻出趙氏孤兒”一節(jié)。權臣屠岸賈陷害趙氏孤兒一家，為絕后患，千方百計搜尋被帶出宮的趙氏孤兒，斬草除根。甚至惡毒地屠殺國內(nèi)與趙氏孤兒同齡的嬰兒，真正的“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為保全趙氏孤兒，不負忠良所托，草澤醫(yī)人程嬰與公孫杵臼密謀合計，決定作出自我犧牲，將與趙氏孤兒同齡的親生兒子，冒名頂替趙氏孤兒，獻給屠岸賈。程嬰犧牲自己的兒子，把趙氏孤兒撫養(yǎng)成人，忍辱負重，堅韌不拔，憑著超人的勇氣和隱忍的智慧，最終和趙氏孤兒為國鋤奸，為趙家報仇雪恥。

潮劇《趙氏孤兒》是一部經(jīng)典劇目，除了得益于原劇——元雜劇《趙氏孤兒》本身就是一部深刻影響世界戲劇界的偉大劇作，還有，就是改編也好，作曲也好，演員也好，都是成就這部經(jīng)典潮劇的重要因素。從小聽，直至現(xiàn)在，怕不下幾十遍。

現(xiàn)在，回到小時候那個突如其來的疑問：程嬰獻出自己的兒子，冒名頂替趙氏孤兒“慷慨赴死”，雖可歌可泣，大書特書，但未免太“傻”了？當時的想法是：都是孩子，都是一條活生生、活蹦亂跳的生命，怎么就舍得犧牲自己的孩子？把自己的兒子留下來，獻上趙氏孤兒，把自己的兒子“假想”成“趙氏孤兒”，同樣苦心孤詣、不遺余力培養(yǎng)成才，將來不同樣可以替趙氏一家報仇雪恨？

這是少時對《趙氏孤兒》的真實想法。那時，沒覺得幼稚，反而覺得更符合人性，更順應人情。程嬰的做法真的有悖人情之常了。我甚至覺得編劇過于殘忍，置“同情心”“同理心”于罔顧，為了制造一場“可歌可泣”的悲劇事件，過于生硬做作，“沒心沒肺”。那時候，完全心疼程嬰的兒子，剛出生不久，就要為一場可歌可泣的悲劇事件舍生取義，走向道義的祭壇。

程嬰的兒子還小，襁褓之中，死時，也許不覺出多少的痛苦。但，聞者，見者，凡有同情心、同理心，無不扼腕痛惜，心如刀絞！

漫漫歷史，大概不會永久記下一個痛失兒子的父親的苦痛，大多觀眾，聽眾，只會為程嬰感天動地的道義所感動，為趙氏孤兒的人生走向和最終結局牽腸掛肚，不會想到一個大義大德的父親內(nèi)心的隱痛。

多年以后，聽了無數(shù)遍潮劇《趙氏孤兒》的我，在一個寧靜的夜晚，一個人沉浸在最后結局那種悲欣交集的劇情中，聽到趙氏孤兒悲痛大呼“爹爹”時，程嬰悲從中來，顫聲叫了一聲“兒呀——”已為人父的我猛然醒悟：程嬰這一聲“兒呀——”不僅僅是回應趙氏孤兒，分明是竭盡內(nèi)心所有的源自一個父親天然的愛的呼喚！塵埃落定，使命完成，他自己的兒子卻永遠定格在襁褓之時，定格在十幾年前，再也回不來了。程嬰的苦痛是何其孤獨！誰也無法理解并安慰這個孤獨無助的父親！所以，當勝利來臨時，這個孤獨無助的父親注定會死去。

少時，我為程嬰在勝利落幕時死去感到惘然，失望。更為程嬰憤憤不平，憑什么經(jīng)受艱苦卓絕的忍辱負重后，迎來歡悅勝利時，卻讓程嬰死去？

厚道嗎？公平嗎？

但在那個寧靜的晚上，那個適合情感沉淀的晚上，我心結頓開：勝利之后的程嬰，死，是必須的，必然的！他不死，必定面對無盡的孤獨和苦痛。他必定死于內(nèi)心無邊苦痛和無盡折磨！

你無法想象一個父親將面對無數(shù)個茫茫深夜，孤獨而痛苦地舔著失子之痛。他能活得舒坦、自在，心安嗎？

之前十幾年呢？程嬰憑什么活下來？不是我們后人熟知《趙氏孤兒》的故事之后給出的評價“道義”“使命”嗎？

是“道義”和使命，讓程嬰忍辱負重，“茍且偷生”活下來！這也是西方國家推崇《趙氏孤兒》的真正原因——該劇表現(xiàn)的悲劇文化色彩——道義精神貫穿其中！為了“道義”，“家國情懷”，一批心懷“道義”的人前赴后繼，慷慨赴死!

也就是這時候，我完全明白了程嬰忍舍親生兒子而保全趙氏孤兒的衷心！

假如，程嬰耍小聰明，狠心獻上趙氏孤兒，把自己的兒子當“趙氏孤兒”撫養(yǎng)成人，劇情就是另外的走向，怎么走，都不可能是今天我們看到的《趙氏孤兒》。程嬰不再是《趙氏孤兒》的程嬰，程嬰的兒子不可能成為“趙氏孤兒”，歷史更不可能誕生一部名垂千古的經(jīng)典偉大劇作！推動人類進展、歷史發(fā)展的“道義精神”也會因人性美好一面的泯滅而泯滅！

歷史沒有“假設”，人生沒法“重來”！

但，道義，從沒缺席！

感謝并致敬《趙氏孤兒》原劇作者紀君祥，為我們留下可歌可泣的偉大經(jīng)典劇作——《趙氏孤兒》！

作者｜陳樹彬

編輯｜郭洵汐

審核｜龐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