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內行人
□ 李英群

小雨潤大暑,雨中宜散步。
乙巳苦夏,高溫酷暑。大暑這天,潮州小雨。這天下午,與幾位年輕朋友在家喝茶,有感于我這個老頭兒多日未出門,就提議外出行行。有他們作陪我放心,于是說行就行。
無目的地,就是漫游。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阿命充當引路師,帶我們走過虹橋頭,觀賞府城樓,直落開元街,轉入環城西。他像《荔鏡記》中的李姐,把我們帶到東溪閘,見到涸溪塔。車子向南,風景如畫。阿命忽然提議到他岳父家去喝杯茶,因為就在順道的路旁。我們一致贊成。
阿命岳父家是座獨立的三層小樓,樓前有個外埕約半個籃球場寬,種些花木,顯得清雅。進得門去,樓上隱約傳來潮劇的曲聲,阿命上樓把他岳父請下來。年近九十的老人家,顯得清瘦,行動敏捷。見面好像見到老熟人,沒客套話。
我說你在聽潮劇吧,打擾了。阿命插話說這些年來他每天下午都看潮州電視臺播的潮劇,從未間斷。
老人家拉著我的手說:你本來在中學教書,被調去劇團編劇,寫戲不容易啊,要古,要土,又要趣味,很難的。
他口氣平淡,隨口而出,我心中卻似是被什么重重地撞了一下,那時眼睛一定張得很大!
在阿命夫婦口中,我早知道眼前這位干練的老農民,一輩子都在村中當會計理財務,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每年春節,村中鄉親的春聯,大都由他書寫,絕對沒有想到的是他竟是一位民間戲曲行家。當然,阿命夫婦也早向他介紹過我,說我是位退休編劇,他一見面就與我說潮劇,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離,胸有城府、世事洞明,更因為他剛剛還在看戲,還沉浸在那優美的曲詞之中,見面提這話題,也屬自然而然。令人驚異的是,他隨口而出的這四個字“古、土、趣味”,是這么準確地概括了戲曲詞采應有的特點,他與清代大戲劇家李漁論述戲曲詞采的特點竟是如此一致,就不能不令人嘆服了。
阿命這位岳父大人,絕不可能讀過李漁(笠翁)的《閑情偶寄》,不可能知道李漁論詞采是“貴淺顯,重機趣”。他只是從自己的欣賞趣味出發,得出戲曲詞采要“貴古土,重趣味”。這更讓我獲得意外的驚奇,更明白中國戲曲植根于民間百姓中。
我明白老人家所指的古,是指潮劇唱詞中有許多近似中國的古詩詞,但他緊連著用“土”,就是強調戲曲唱詞不同于古詩詞,要通俗!
李漁在《貴淺顯》一章中說:“曲文之詞采,與詩文之詞采非但不同,且要判然相反,何也?詩文之詞采,貴典雅而賤粗俗,宜蘊籍而忌分明。詞曲不然,話題本之街談巷議,事則取其直說明言。凡讀傳奇(指戲曲)而有令人費解,或初閱不見其佳,深思而后得其意之所在者,便非絕妙好詞。”你看,求淺顯、通俗之口氣何其堅決。
李漁在《重機趣》一章中說:“機者,傳奇之精神,趣者,傳奇之風致,少此二物,則如泥人土馬,有生形而無生氣。”他說不單寫喜樂要有機趣,訴悲苦之情也當寓哭于笑。他要求說話不迂腐,十句之中,定有一二句超脫。一篇之內,但有一二段空靈。此即可以填詞之人也。
告辭了老人家,我們的車駛進潮人公園,穿過仙洲島,上了天水路,沿著濱江長廊一直向前到北堤,登上祭鱷臺,車窗外雨絲飄忽,紛紛揚揚,這是古城景觀最集中的路段,煙雨中的江山更顯多嬌,但我腦中紛紛揚揚的是經典潮劇中那些既古、土又趣味的詞章,《蘇六娘》中六娘與表兄的對唱,桃花與渡伯的斗歌;《金花女》中眾多丑角出臺,帶給觀眾不斷的笑聲,尤其是《白兔記·磨房會》中,劉智遠逗弄李三娘的那整段整段的空靈,都在印證著李漁和阿命岳父對戲曲詞采的論述與認知。
站在祭鱷臺前的江邊眺望煙雨韓江,想起韓愈當年貶潮時,這江還稱惡溪,如今成了國家級最美家鄉河,當年蠻荒之所,如今成為文化名城,在這一直被稱為海濱鄒魯的嶺海名邦,人文鼎盛,在民間出現阿命岳父這樣戲劇門外的內行人,就一點也不奇了。作為一名曾經的戲劇門內人,我對此感到十分高興。
來源|潮州日報
編輯|張澤慧
審核|詹樹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