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之“暑”
聶順榮
“大暑熱不透,大熱在秋后。”大暑時節,蟬鳴突然拔高了調門,像是被日頭燙了舌頭,把“熱啊——熱啊——”的呼喊砸向滾燙的田疇。這盛夏的最后一個節氣,總以這樣不容分說的姿態,將暑氣潑灑得淋漓盡致。
古人觀物候,早把大暑的脾性摸得透徹。“一候腐草為螢”,日頭剛偏西,草叢里就亮起星星點點的光。那些從腐草中孵化的螢火蟲,提著燈籠在田埂間游蕩,尾部的綠光與遠處的星光交融,倒像是把白日里積攢的暑氣,都化作了夜里的溫柔。“二候土潤溽暑”最是磨人,清晨的露水剛被曬成鹽粒,泥土里的濕氣就蒸騰上來,裹著稻草與牛糞的氣息,在玉米地間織成黏糊糊的網,連風都穿不透。“三候大雨時行”則藏著轉機,烏云壓頂時,暑氣被擠成密不透風的團,一場暴雨過后,田埂上的青苔吸足了水,綠得能掐出汁來,空氣里浮著草木被沖刷后的清苦,倒比井水還涼透。
北宋文學家孔平仲筆下“飛鳥不敢度”的酷熱,在田間地頭隨處可見。玉米葉被曬得卷成細筒,邊緣焦得發脆,卻仍把腰身挺得筆直,頭頂的紅須子沾著細密的汗珠,像是剛從蒸籠里鉆出來。稻禾的葉片垂著,葉尖的露珠在陽光下亮得刺眼,卻遲遲不肯滾落,仿佛被無形的線拴著。最可憐是菜園里的莧菜,紫瑩瑩的葉子被曬得蔫頭耷腦,貼在泥土上,像是被抽走了筋骨,可澆上井水,不出半個時辰,又支棱起鮮亮的身子,把暑氣里的蔫都化作了韌。
“小暑大暑,上蒸下煮”的俗語,在農人的汗珠子里得到最真切的印證。父親的藍布褂子從早濕到晚,后背的鹽霜結了又化,化了又結,像幅不斷變換的地圖。他揮著鐮刀割早稻,稻穗劃過胳膊,留下一道道紅痕,混著汗水火辣辣地疼。“搶收搶種,一寸光陰一寸金”,他直起腰時,草帽往田埂上一扔,露出被曬得黝黑的脊梁,汗珠順著脊梁溝往下淌,滴在剛割過的稻茬上,洇出小小的濕痕。田埂邊的水泵“突突”地響,井水順著塑料管子流進干裂的稻田,泥土“滋滋”地喝著水,裂縫漸漸收攏,像是大地在舒氣。
“大暑至,萬物榮華”的生機,藏在每個角落。籬笆上的絲瓜藤瘋長,一夜就能竄出半尺,嫩黃的花謝了,就結出彎彎的瓜,青皮上帶著細密的絨毛。豆角把竹架纏得密不透風,紫的、綠的豆莢垂下來,被曬得發亮,像是一串串翡翠瑪瑙。最熱鬧是棉花地,棉桃鼓著圓滾滾的肚子,有的已經咧開嘴,露出雪白的絮,引得蜜蜂嗡嗡地盤旋。菜畦里的香菜抽出了苔,菠菜冒出了新葉,連墻角的狗尾草都結出了飽滿的穗,在風中搖晃著,把暑氣里的燥都搖成了喜。
暑氣里的滋味,總帶著煙火的暖。井臺邊的木桶晃悠著,剛摘的西瓜泡在水里,表皮凝著水珠,切開時紅瓤里的黑籽像撒了把星星,甜絲絲的汁水順著刀縫往下淌。母親把綠豆煮得開花,盛在粗瓷碗里,放涼了撒把白糖,引得孩子們圍著灶臺轉。傍晚的曬谷場,竹匾里的玉米金燦燦的,曬得炸開了花,脫粒時“嘩啦啦”的聲響,混著遠處荷塘的蛙鳴,像是在唱豐收的歌。
“赤日幾時過,清風無處尋”的焦躁,終會被萬物的生長撫平。看那玉米在暑氣里拔節,稻禾在熱浪中抽穗,棉花在烈日下吐絮,便知這難耐的酷熱,原是生命最熱烈的鋪墊。就像父親說的:“大暑的熱,是給秋收攢勁呢。”當暮色漫過田埂,螢火蟲又提著燈籠出來時,你會發現,這暑氣里藏著的,從來都是沉甸甸的希望。

來源|潮州日報
編輯|蔡楊
審核|詹樹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