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是自卑的,常自認為是繼承了阿嬤的容貌,五官不突出。我認識到自己的平凡,不免常常對自己外貌以及額頭與嘴角細微的小絨毛攬鏡自憐。
阿嬤總是安慰我:“等你出花園,就給你挽面?!?nbsp;我有點盼望著長大,憧憬著擁有光潔的額頭與臉頰。
出花園的前一天,阿嬤為我精心備好了粉盒和粉紙。裝在一個小巧瓷盒里的細膩白粉,專用于挽面時涂抹在臉上,起到潤滑作用,粉紙則是挽面后抹臉上,讓臉更加光滑。還有一股白色棉線,午后的陽光從院子天井輕灑而入,落在阿嬤身旁的椅子上,為阿嬤披上一層金色薄紗。
阿嬤先是拿起瓷盒,用手指輕輕蘸取香粉,均勻地涂抹在我的臉上,并做“好四句”“挽頭額免做就有好食,挽面邊免做就有錢,挽鼻頭讀書上頂guao(),挽到嘴一生大富貴”。阿嬤像打造一件藝術品般,她拿起紗線,熟練地對折,中間在右手拇指上繞兩匝,一頭拿在左手上,另一頭用牙咬著,紗線緊貼臉部,從眉毛底下開始,手一弛一張,上下左右交叉絞動。紗線活了起來,舞動著,雀躍著,所到之處,有點小痛感,我半瞇著眼,意識到細小的絨毛在陽光中飛舞。
阿嬤對自己的“作品”極為滿意,她雙手捧著我的臉,細細端詳,驕傲地對前來串門的鄰居老姆說:“誰說我阿平不漂亮?你看,皮膚雪白,眼睛水靈,眉毛都不用怎么修整,就長得又密又好看?!?nbsp;鄰居老姆也十分配合,連聲附和:“嗯,阿平今天開臉了,大姑娘了,雅在在。” 在兩位老人家的夸贊聲中,我怯弱的少女世界被一寸寸點亮。天井細碎的陽光透過青澀的心房,藏在角落的憧憬與期待都鍍上金邊,連空氣里都浮動著清甜的光暈。
阿嬤在村里也屬于福氣厚重的老人,我的叔叔伯父都是在各自的領域的佼佼者,所以,時有待嫁的姑娘或者家里有喜事的婦女找阿嬤挽面。
我出嫁的前夕,家里一片忙碌。當天,阿嬤自己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她讓我坐在木椅上,邊叮囑我做人媳婦的為人處世及作為小輩的禮節,以及孝敬公婆的責任,阿嬤也是做著好四句為我挽面,“東南西北挽齊齊,夫妻恩愛到白頭。挽面挽到面圓圓,明年生個大胖兒?!?/p>
我的臉不知是絲線挽過的疼還是其他原因,阿嬤用香粉紙幫我抹上香粉,我記得我摸著自己光滑的臉有些微微發燙,也許是既有即將為人婦的羞澀,又充滿對未來生活的期待吧。那一刻,房間里,不僅是阿嬤對我開啟新生活的祝福,更有生活智慧的傳承,那是老一輩對新一輩的關愛與期許。
我成家后不久,爺爺阿嬤身體也日漸衰老,我懷有身孕時,爺爺已病臥在床。周末回家陪爺爺阿嬤,他們很開心,我坐在爺爺床邊,給爺爺剝葡萄。由于孕期,精神有些憔悴的原因吧,爺爺與阿嬤打趣道:“別的女孩子都打扮得漂漂亮亮,阿平也太樸素了?!卑呗牶笮Σ[瞇地對我說:“來,阿平,阿嬤給你挽面吧?!卑叨似鹦∫巫?,挑出工具,指著一旁,讓我坐在天井明亮的地方。不如以往,有些生澀,臉頰上的絨毛阿嬤都要分好幾次拔掉,棉線用完了,換了普通的線,又老是斷線,我感受到阿嬤的手,不像以前那么靈活,但是一如既往的溫暖。
我沒想到那是阿嬤最后一次給我挽面,爺爺走了不久之后,阿嬤也病倒了,后面一年阿嬤也是在床榻上度過的,我經常回家陪阿嬤,但阿嬤再也沒有精力幫我挽面了。
阿嬤走后,我留下阿嬤的針線盒和香粉紙??上н€沒來得及跟她學會挽面的手藝,那撒著香粉撫平鬢角的溫柔,已是再也追不回的時光。每當思念阿嬤,我就打開針線盒,撕下一張香粉紙,往自己臉上撲,熟悉的香氣漫上來,恍惚間又看見阿嬤坐在我面前捧著我的臉細細端詳,“阿嬤,我想你了”。
我這小半生,阿嬤給我挽了三次面,它見證我這潮汕女性生命中的重要時刻,每一次挽面,都是一次蝶蛻。那些古老的器物,那張木椅、那個瓷盒、那條棉線,以及溫暖的好四句,如同深深扎根在潮汕大地上的文化之根,潤澤著一代又一代潮汕人的靈魂。它不僅僅是一種美容方式,更是潮汕地區民俗文化的一角。
如今,已經鮮有年輕人尋去挽面,這項傳統技藝也面臨傳承斷層的困境。更多在景區,挽面僅作為景區里的非遺表演或文化展示出現。然而,這項古老技藝承載的文化價值與歷史意義,恰似夜空中閃爍的星辰,盡管光芒微弱易逝,卻依然散發著永恒而璀璨的魅力。
文字|畫眉
編輯|翁純
審核|詹樹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