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日報 權威 主流 影響力
□ 林爍
我家有一頭老牛,從我小的時候它就在牛棚里,每天跟著爺爺去地里耕作,往來時沉默無語,那雙古井無波般的眼睛頗有靈氣,每次與它對視,我都覺得它是一個智慧的生靈。它閑暇時在牛棚里散漫地搖著尾巴,驅趕著蚊蠅,姿態放松,簡陋的牛棚仿佛就是它的歸宿,它別無所求。有時為了哄哭鬧的我,爺爺抱我去看它,它也抬頭看我,不知怎的,我覺得它的神態居然有一絲好奇。長大后我想起此情此景,總認為兩個赤誠的生命,在那一刻得到了共鳴。
而在我的記憶里,爺爺也像一頭老牛,踏實能干,沉默少語。他在夏天的大太陽底下聳動著鼻孔,喘著粗氣,從一茬茬莊稼里面抬起頭來,抹一把臉上流得橫七豎八的汗水,又把腰深深地彎下去,如一頭老牛一般緩慢前行……而牛總是陪伴著他,走在他的前面,拖著沉重的犁,兩個深色的影子,在日光下模糊了一地。
其實爺爺很愛惜這頭牛,平時都會割最鮮嫩的草給它吃,也會在農余給它洗澡,嘴里念念有詞,似乎在跟老伙伴聊天一樣,說說地里的莊稼,說說家里的子孫。村里的孩子很多都是放牛娃,爺爺卻不放心我去放牛,經常要自己去。我曾經遠遠地看著爺爺跟在牛的身后走進草地,頭頂是深秋的天空,干凈澄澈,空氣卻已寒涼。身旁有幾棵柿子樹,火紅的柿子掛在樹梢,紅彤彤一片。那幅畫面熱烈而寂寥,矛盾地出現在我的視野里,就像爺爺和他的牛,明明已經頗具年歲,卻在這個閑適的下午,在他們獨特的相處中,回到最輕松的狀態。
如果說這世上有什么生靈能夠最了解爺爺,那么一定是這頭牛。雖然它和爺爺在一起的時間不過十一、二年,但這十年出頭的時間里它伴著爺爺走過喪妻、喪子的過程。面對一個稚子,強忍悲痛扛起生活重擔的爺爺只能對老牛吐露心聲。這頭牛和爺爺曬著一樣的太陽、踩著一樣的泥地、流著一樣的血汗……所有的一切都有共通的語言,相伴前行的影子互相交疊。老牛是爺爺,爺爺也是老牛。
可是縱使這頭牛再通人性,它也不可能擁有人的壽命。一只耕牛,也不過十余年的壽命,更何況它日日操勞,也終于到了油盡燈枯之時。那天爺爺很清楚地察覺到老牛的不對勁,拉了拉繩子牛不走,他就捧著牛頭看了看,忽然很倉皇地別開了眼。而后又拿了一把肥嫩的草喂牛,可是老牛已經不吃了。我第一次在爺爺的神情里看出呆愣,他仿佛極無措一般,不知下一步該怎么做。其實按照正常的流程,這時候該叫牛販子來買牛了,因為此刻牛還活著,賣去屠宰場,還能賣個好價錢。但我和爺爺誰也說不出這話,兩人在院子里站了許久,爺爺仿佛下定了極大的決心,仰頭嘆了口氣,轉身出門了。
老牛終于被牛販子買走了,陌生人來牽它時,它有些暴躁地撅了撅蹄子。牛販子的鞭子要抽到它身上時,爺爺給攔住了,他撫摸著牛頭,流連于牛角和牛鼻之間,一下子掉了淚。牛就這樣安靜下來,好像無數個日子里他被爺爺牽走去工作那般,一步一步隨著牛販子出門去了。
院子里空空的,牛棚里還有老牛的氣息,十歲出頭的我第一次明白,這世間確實有愛和理解是能夠超越種族的,這源自日日的相伴,源自孤苦心靈的寄托,源自老牛和爺爺雙目對視的那一個瞬間,都足以感天動地。在以后的人生里,無論處在怎樣的境遇,我的心里永遠都有一頭老牛,沉默且堅定地耕耘著我的心田。而爺爺的那滴淚,仿佛化作無數場甘霖降落于我的心間,讓我的心永遠鶯飛草長,花果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