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日報 權威 主流 影響力
□ 陳維坤
如果將春節和元宵節視作正月里的兩個頂峰,初七則剛好把兩者劈為上下兩個半場。這個類似于球賽中的中場休息時間,傳說是人類的誕辰日,民間把這一天叫作人日節。潮人每逢時年八節,都有專屬的節日食物,這個節日也不例外,家家戶戶都要食七樣羹。食過七樣羹,生活便切換到正常勞作的階段了。
小時候,我最不歡迎的習俗,就是“初七食七樣羹”。負責操持七樣羹的是祖母,她把一大堆葉菜一股腦兒倒進鍋里,里面就有我特別討厭的芹菜和蔥蒜,那個特別的氣味,一般的小孩子都不太喜歡。還有帶著苦味的大菜(芥菜),也任性地把整鍋菜的味道帶偏了。據祖母說,大菜是七樣羹的主菜,分量一定要足,這就更要命了。況且,她素來省儉,舍不得多下些豬油,無形中又拉高了難以下咽的指數。我打小挑食,只挑入口爽脆的蔬菜吃,祖母平時會慣著我,控制好火候,保持口感,唯獨在七樣羹上,她總是把一大鍋菜煮得軟爛,還振振有詞地說,七樣羹應該這樣煮,食后才有效果。
祖母所指的效果,是春節這幾天大魚大肉吃多了,清淡的七樣羹能夠起到調理腸胃的作用。這一觀點,我頗不以為然。如果不是為了等候串門的親戚,那只鹵鵝是斷然過不了初二的。一大堆粿品,進入初三四,也所剩無幾了。及至初五六,滿足供應的,大約只有鹵汁了。鹵汁淋飯,成了正月里上半場最后的狂歡。
對于祖母煮的七樣羹,我的應對之策,是專揀自己喜好的芥藍、荷蘭豆一類。對于我的選精擇白,祖母看在眼里,但記憶中似乎從沒指責過我。或許,在她有限的認知中,只要吃了,效果多少還是有的。現在回想起來,孩童時食七樣羹唯一的樂趣,是跟著祖母學唱歌仔:七樣羹,七樣羹,老人食了變后生(年輕),奴仔食了變紅芽(面色紅潤),姿娘仔食了像拋(朵)花……
我讀小學四年級時,一場急病把祖母帶走了。煮七樣羹的活兒,就由母親接手了。母親完美繼承了祖母的煮法,同樣煮得爛熟,各種不兼容的味兒融為一體,就像多種艷麗的顏料混成一坨,彼此互相糟蹋了一般。不同的是,母親不再任由我的筷子在菜盆里自由游走,而是采取簡單粗暴的方式,給我盛一大碗,并且實行嚴密監控,我必須在她的眼皮底下吃個底朝天。在食七樣羹上,我算是徹底領教了她的固執。好在我日漸長大,對于芹菜和蔥蒜,已不再那么排斥,也基本接受了大菜那個怪味。只是,起初幾年,每次食七樣羹,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祖母,想起她的慈愛,想起她對我的包容,以及她教我唱歌仔時的情形,有時不免鼻子一陣發酸。
守著我吃完一碗七樣羹的習慣,在我參加工作后,母親依然保持著。她清楚我春節里經常和朋友們小聚,每餐除了吃火鍋還是吃火鍋。這個時候,物質生活已非我童年時期的缺衣少食可比了。我自小身子骨弱,經過春節小長假各種美食的轟炸,身體早就吃不消了,這個節點來個應季的蔬菜大雜燴調整腸胃功能,在她看來,是必不可少的。只有看到我將一大碗七樣羹的最后一口湯汁喝下去,她才能安心,拋下一句“食魚食肉著菜佮”,去忙別的。
成家之后,我搬到單位住,原本以為總算擺脫了母親的掌控。不料,每年的正月初六晚,她總是雷打不動地打來電話,再三叮囑我明天務必要煮七樣羹。下一次回到家里,她又總不忘追問我吃了沒有,一副不依不饒的模樣。起初有一兩年因為外出,沒辦法侍弄,只能含糊其詞,搪塞過去,過后心里總覺得不是滋味。此后每年,便都遵照她的囑咐,走個過場,先到菜檔上根據喜好,選幾樣新鮮時令蔬菜,再回家一鍋燉,就算完成這個硬性任務了。
后來,因為寫作的需要,我開始接觸一些地域文化方面的資料,其中就包括七樣羹,這才知道,這一習俗竟可追溯至魏晉時期,《荊楚歲時記》就記載正月七日“以七種菜為羹”。宋元時期,潮汕地區的大批先民一路南遷,遂將這一中原古俗本土化。至于粗生賤長的大菜,為什么會成為祖母口中的七樣羹的主角呢,原來它居然是一種從中原南移的蔬菜。想不到,看似尋常的七樣羹,竟折射出先民們對根和祖先的眷戀之情,于是漸漸對七樣羹產生了好感。
我還留意到,正版的七樣羹,是要經過嚴格挑選的,每一樣都寄寓著不同的吉祥話:大菜,發大財;芹菜,勤耕力作;蔥,象征聰明;蒜,會算,有錢存;春菜,春回大地;韭菜,長長久久;飛龍(菠菜),寓意一飛沖天;厚合(莙達菜),合家平安,處處遇貴人;芥藍,諧音“各人”,與前面的好意頭合起來,就成了“韭”“合”各人。可以說,這些蔬菜都根據潮州話的諧音或蔬菜本身的特點,被賦予了不同含義。在這些美好的寓意中,我還讀出了潮人的農耕文化和商業文化。時至今日,七樣羹早已超越本身的食用價值, 成為潮文化的重要拼圖。它承載著潮人對美好生活的期盼,更傳遞著傳統的美德。當這些蔬菜匯聚成一大盆時,便成了一道滿載祝福與希望的菜肴了。
一盆好意頭的七樣羹,不僅是潮人的開年儀式感,更是對傳統文化的傳承和發揚,成為維系地方文化認同的重要符號。了解完這些之后,我對七樣羹的感情又深了一層,并嘗試對其烹飪方式進行一番改良:按照蔬菜的不同特性,適合燜煮的蔬菜先炒,其他蔬菜再有序加進去,還下了蝦米、香菇、瑤柱等調味品。看著一大盆綠意盎然的七樣羹,瞬時成就感滿滿。只是,品相方面雖然過關了,卻依然反感其模糊的味道,每一次總是吃不完。
幾年前,母親也匆匆走了,自此每年的正月初六晚,再也接不到她的電話了。從她走后的第二年起,我煮七樣羹時,又重拾祖母的那種傳統煮法,將一大鍋青菜煮得稀爛。所不同者,是這一回味蕾終于完全適應了,還吃得特別歡,經常吃完一碗,再添一碗,吃著吃著,祖母和母親的音容,便宛若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