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粿香 半生歸途
蔡嫻
異國超市的冷柜前,我指尖劃過印著“糯米團子”的包裝,忽然嗅到一縷若有若無的蕉葉香混著稻谷氣息。這氣味像一把鑰匙,“咔嗒”一聲,打開了記憶的閘門——潮州老宅天井下,竹蒸籠騰起的熱霧里,外婆掀開蓋子的瞬間,紅桃粿特有的咸香撲面而來,混著木柴燃燒的焦香,在潮濕的空氣里織成一張溫柔的網。
這個糯米團子打開了我家鄉的記憶,紅桃粿是潮州人刻在骨血里的節令暗號。奶奶總說:“時節做時粿,時節吃時粿。”清明前后的樸籽粿帶著青草的清新,端午的竹筍粿咬開是脆生生的山野氣,而紅桃粿,永遠屬于拜老爺后的吉時——桃形粿身染著胭脂紅,粿印花紋里嵌著蝦米與花生碎,指尖輕觸時黏著薄薄的紅曲粉,像姑娘家涂了胭脂的唇。
潮州人做粿,規矩比天大。糯米粉要摻三分之一的粘米粉,揉出來的面團才筋道;餡料里的香菇得用頭茬冬菇,肉丁需是七分瘦三分肥的土豬肉;就連粿印,也得是太爺爺傳下的樟木雕,凹槽里沉淀著三代人的手溫。奶奶揉面時總念叨:“粿做得好,神明才肯收。”那時我總笑她迷信,如今才懂,這哪是討好神明?分明是在用食物丈量與故土的距離。
時間倒退到二十年前,老宅的廚房是潮州時間的容器。清晨五點,我外婆已蹲在灶前生火,木柴“噼啪”聲里,糯米粉在陶盆里漸漸蘇醒。我踮腳偷捏粿角,被燙得直呵氣,外婆便用布滿皺紋的手裹住我的小手:“急什么?粿要慢慢炊,人要慢慢長。”媽媽則站在案板前填餡,瓷勺與陶碗相碰,叮叮當當像在敲一首童謠。
最難忘是離家前的夜晚。外婆連夜炊了三十個紅桃粿,用蕉葉包好,交代我媽塞進我的行李箱。高鐵發車時,我摸到粿身還帶著灶臺的余溫,咬開一口,咸香的餡料混著紅曲粉的微甜,在舌尖炸開一朵潮州的云。后來在異鄉生病,裹著被子蜷縮在出租屋,忽然饞得發慌,翻出冰箱里凍得硬邦邦的紅桃粿蒸了,卻再不是那個味道——沒有木柴火,沒有蕉葉香,連粿印的花紋都模糊了。
我們潮州人吃粿,吃的是天時地利。冬至的鴨母捻甜糯,配著姜薯湯暖胃;閑暇時,無米粿蘸著辣椒醬配鳳凰單樅,茶香混著粿香在舌尖打架;就連拜老爺后的紅桃粿,也得等神明“嘗”過,才能分給家人吃。老人常說:“粿是活的,春要鮮,夏要涼,秋要潤,冬要暖。”那時我只當是老人家的嘮叨,如今才明白,這是潮州人對自然的敬畏——食物是人與土地的契約,吃對了時令,才吃得安心。
在外讀書時,我曾嘗試復刻紅桃粿時,我跑遍菜市場也買不到鼠殼草,只能用菠菜汁代替;沒有樟木粿印,便用餅干模壓出歪歪扭扭的花;最慘的是火候,電飯煲蒸出的粿身發黏,全無木柴火炊出的筋道。朋友笑我執著,我卻想起蔡瀾的話:“若有什么一生持續想念的菜色,趕得及,就應該設法學會。”是啊,逝者換不回,如果連菜也丟了,味覺以后就再也無處可泊岸。
去年清明,我終于帶回一只樟木粿印。視頻里,老人瞇著眼教我怎么揉面:“水要慢慢加,像對待初戀那樣小心。”如今我站在自己的廚房,木柴火“噼啪”聲里,紅桃粿在蒸籠里漸漸飽滿。手機震動,是媽媽發來的消息:“你爸說,粿印的花紋和你奶奶當年的一樣。”
咬開自己做的紅桃粿,餡料還是咸香的,粿身卻少了些紅曲粉的醇厚。但沒關系,我知道,這粿里藏著老人揉面時的溫度,藏著媽媽填餡時的叮嚀,藏著老宅天井下的木柴香。就像潮州人總說的:“粿會老,但做粿的手不會;人會走,但粿香會跟著。”
紅桃粿從來不是一道菜,它是潮州的味覺臍帶,是親情的具象化,是游子與故土的暗號。無論我走多遠,只要咬開一口粿,就能聽見老宅的木門“吱呀”作響,就能看見外婆蹲在灶前炊粿的身影,就能聞到那縷混著木柴香、蕉葉香、紅曲粉香的,潮州的味道。
前日收拾行李,發現箱底躺著外婆給的粿印,樟木紋路里已滲進紅曲粉的痕跡。我輕輕擦拭,忽然明白:所謂鄉愁,不過是想把一道家常菜反復練熟,隨身攜帶,好讓味覺永遠有處可泊岸。

來源|潮州日報
編輯|蔡楊
審核|詹樹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