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出光陰的輪廓
□ 張著
一把锃亮小巧的剪刀,像靈活的銀魚,翩然游走于紙上,不大一會功夫,山與水都活起來,魚躍、鷹飛,葉茂、枝繁,風卷、云舒……這就是剪紙。有時候,我想它不僅是一門藝術,更像是一場精密的手術,把隱藏在一張紙里的大千世界小心翼翼地剝離出來。
作為老百姓喜聞樂見的一種民間工藝,剪紙并不少見,全國各地都有,惟風格與題材千差萬別,各成流派。潮州剪紙,應屬南派,卻也別具一格,自有氣象。在品類繁多的本土工藝美術中,它相對小眾,但并不妨礙一代代守藝人們默默耕耘,裁云剪月。
記得第一次近距離見識潮州剪紙,是二十多年前。阿嫲是妻家長輩,年逾古稀,滿頭霜雪,但精神矍鑠。記得那一天正值初夏,鳳凰花開得歡,走進村子,池塘邊一棵鳳凰老樹花枝招展,倒映在水中的紅云,似乎把整個池塘都點燃了,紅彤彤一片。
老人家和藹慈祥,拉著我的手問長問短。有趣的是,我聽不懂她說什么,她也聽不懂我回什么,卻聊得格外親切,仿佛失散多年的親人。最后她鄭重地表示,要送我們一件禮物。我連聲道謝,可直到離開,也沒見到禮物是什么。心里嘀咕,莫非忘了?問妻子,她只神秘地笑笑,說,等著瞧吧。過了大約一個月,禮物來了,用紅色塑料袋裝著,迫不及待打開,原來是一幅規格頗大的剪紙,細看內容,竟是用我倆旅游時依偎在一起的照片為模板剪成的肖像畫,神態、動作無不惟妙惟肖,甚至衣服的褶皺、眉眼的弧線等細節也無微不至,栩栩如生。我驚訝得合不攏嘴,這也太神奇了吧。神奇的事多了,妻子雖然輕描淡寫,卻掩飾不住一臉的驕傲。
此后,阿嫲的故事在我的印象里逐漸豐富起來。她出生在殷實的小康之家,父親早年下南洋,靠著精明與勤謹,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但戰事爆發之后日漸艱難,終于在某年某月開始失去了音訊。家道突然中落,懂事的阿嫲早早幫助母親操持家務。但年輕聰慧的姑娘并不滿足于在鍋碗瓢盆之間打轉,竟偷偷從鄰家大娘手里學會了剪紙。既然是偷學,條件艱苦自不必說。最早用的是粗糙的火紙,甚至香蕉葉、荷葉這類寬大的植物葉片。最好用的是荷葉,新鮮的荷葉采下來,稍微晾一下,蒸發掉多余水分,葉子便柔軟下來,可以隨意折疊,剪起來絲毫不費力。雖是因陋就簡,卻也算“返璞歸真”。據考證,早在紙張誕生之前,人類就已經以裁剪的方式創造美了。真正的剪紙工藝晚至唐宋,造紙業成熟發達之后,才得以突飛猛進。
說也奇怪,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她僅憑暗中觀摩就掌握了其中的訣竅,對于一些復雜的圖案,經過多次嘗試也能破解構圖的密碼,通過巧妙的折疊、靈活的刀法,剪出各種人物、器皿,乃至花鳥蟲魚。最初,這僅是勞動之余的消遣,也是荒寒年代里一個活潑的少女為數不多的娛樂。沒想到,在艱苦時期她靠著這門手藝貼補,養活了三個孩子。原來,無論生活怎樣艱難,潮州人對美好生活的追求仍然沒有熄滅,逢年過節、婚喪嫁娶,諸多場合都可見剪紙的身影。有需求,就有市場,也就有了手藝人的飯碗。還有人把她的作品帶上船,漂洋過海,流轉于異國他鄉。以紅紙代替松墨的線條,勾勒出潮州的山水、風物,在似書非書,似畫非畫的獨特韻味中,慰藉了多少游子濃濃的相思。
她兩兒一女早已興家立業,一個女兒嫁到揭陽,把手藝也帶了過去,在當地也小有名氣。偶爾聊起心酸往事,老人一臉平靜、淡然。雖然再不用為生計發愁,但她還時不時動動剪刀。福臨門、紅雙喜、招財進寶、十二生肖這類傳統題材最多,過年的時候,別人送春聯,阿嫲卻是送福、送喜,倒成了年節里的一景。家族里有結婚生子的,照例也送。我們結婚的時候,他除了送一對大大的紅雙喜,還有一幅根據我們的生肖剪的“龍鳳呈祥”。
不過,相比應景的活,她更愿意剪一些自由發揮的東西。在老人的箱子里珍藏著一幅輕易不示人的“鴻篇巨制”,名為《海邊的紅樹林》,寬約六十厘米,長近兩米:畫面上,一邊是蒼茫的大海,時有白帆啄食的海面上波光粼粼;一邊是密密匝匝的紅樹林,林間隱約可見的來往的船只,勞作的漁民,還有生動的海貨。線條的細密、繁復遠超尋常作品。在驚嘆于精湛技藝的同時,更感嘆她超乎尋常的耐心——那纖毫畢現、盤根錯節的根莖,與其說是樹木,不如說是臨行密密縫的針腳。我想,她在創作這幅作品時,一定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吧。
她似乎偏愛這種線條繁復、畫面茂密的風格,類似的作品還有《故鄉的榕樹》,整個畫面幾乎被茂盛的樹枝和樹葉擠滿了,卻又在適當的地方恰到好處地留出了縫隙,這些縫隙里有陽光、有天空、有池塘,也有老宅,還有做手工的女人、嬉戲的孩童。這縫隙里,也隱約透露出她內心豐富的溝壑。沒有人知道,在漫長、孤寂的歲月里,她把多少心中的風景搬到了紙上。
當然,她也有趕時髦的時候。2008年,她剪出了奧運會的吉祥物,北北、京京等,一組五個,活靈活現、呼之欲出;也曾根據電視上的畫面剪下了《廢墟中的母子》。一張紅紙,一把剪刀,在時光的褶皺里彳亍逡巡。歲月如刀,線條卻始終柔和。紙張舊了,變黃、發脆,但線條下的山水與風物卻有了靈魂,學會了呼吸。靜下心,長時間凝視這些作品,慢慢地心中便有了淺淺的喜,淡淡的愁,也有深深的思,或幽幽的怨。
賀知章詩云:二月春風似剪刀。在阿嫲這里,倒過來也相宜:小巧剪刀似春風,剪出了塵世的故事,剪出光陰的輪廓,也剪出了人間的冷暖。我始終沒有弄清楚,究竟是一張紙里藏著大千世界,還是她把大千世界搬進了紙張里?或者,兼而有之?

來源|潮州日報
圖片|黃春生
編輯|張澤慧
審核|詹樹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