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屏之外
□ 陳小丹
潮州的夜從燈里慢慢亮了起來,城西的風還帶著點涼意,韓江水面剛泛起霞光,老街上的幾家燈鋪子,便已響起剪刀“咔噠”的聲音。三月的風吹過靈山腳下,燈棚里掛著一排排紙燈,晨光斜照,紙帛輕輕晃動,像是昨夜那場潮劇,還沒唱完。
第一次見潮州的燈市,是六歲那年的元宵節。那天跟著外公去開元寺吃齋,出來時天色微暗,走到牌坊街口,一抬頭,只見整條街已變成了燈的世界。不是北方那種宮燈的渾圓富貴,也不同于西南花燈的繁麗喧鬧,潮州的燈線條細,顏色穩,透著幾分冷清與克制,像花中之梅,清雅中自帶鋒芒。
燈下站著一位穿藍布衫的老人,手里提著一盞紗燈,燈上畫的是《鳳儀亭》。呂布怒目,貂蟬含愁,一盞小燈,竟將一段愛恨描繪得有聲有色。
老人指著燈,慢慢講起戲來。他講得不快,聲音也不大。風一吹,燈晃了晃,紙上人物仿佛也跟著動了。我站在旁邊聽,連氣都不敢喘一口,生怕把什么給漏了。
回家問外公,才知道那是童文淦老師,從馬來西亞回潮州后便留下來做燈。他做的紗燈個頭比尋常的大些,人物妝容講究,戲服也融合了京、粵、潮三家的細節,神形兼備。我還記得燈里貂蟬的眼神,那絕不是畫出來的,是入了戲的魂。
潮州人做燈,講究“活”字,燈里得有戲,戲里得有人。若是只圖個樣子,那不算燈,算個擺設。
每年元宵節,潮州要設“百屏燈”。從牌坊街一直擺到西湖邊,一盞連一盞,像一片燈的海。燈火亮起來,人聲鼎沸,街道兩旁是紅的、金的、青的燈影,仿佛時光倒流到了民國年間。聽老一輩人說,那時候的燈鋪有三家最出名:林盛記、陳萬順號、劉景新。林盛記的林樂笙最出挑,一手屏燈做得精巧絕倫,還被請到新加坡、香港扎大燈。那時候《八仙過海》《水漫金山》這樣的燈一亮,街上便是萬人空巷。
如今,花燈不再是家家戶戶日常要用的東西,多半只在展覽、廟會里現身。可潮州人沒忘,做燈的人也沒停。他們還躲在巷尾老屋里,一張桌,一盞燈,一刀一剪,一筆一墨,一熬就是一天,一做就是一生。
那年春天,我去探望張湘明老師。他正在做一盞大燈,叫《潮州鯉魚舞》。燈有一米多高,正中一座龍門,兩邊是對稱的小龍宮,屋頂嵌瓷花團,細碎不亂,繁而不雜。最妙的是燈里那九位舞鯉人。身披鎧甲,手擎紅鯉,分站四角。張老師說:“這不是畫出來的,是剪出來的。每道浪花都是一層層疊上去的。”說話間,他低頭捋了捋桌上的紙邊,像是怕哪一角翹了。他剪的時候不說話,剪完才嘆了口氣,說:“現在不太做大燈了,怕是沒人看,也沒人懂了。”
我那時只當是匠人的感慨,并未多想。但這句話不知怎么,就像燈芯上留的一點火星,落在了我心里,暗暗亮著。多年后在外地漂泊,于一個展覽上再次見到張老師的燈。那是一盞“金蟹簍”,蟹殼泛著金光,水草蜿蜒鋪展,燈還沒點亮,神氣已然在了。我這才明白了那些一刀一剪之間,不只是技藝,更是潮州人做事的一種秉性:細,不急;慢,不俗;靜,卻有光。
潮州花燈不只是個手藝活,它像一座橋,一頭連著老街、戲臺、市井人情,一頭牽著舊夢、舊人、舊心事。
沈增華老師的“百屏燈”,便是這橋中的一座。他自小跟父親學藝,拳套燈是祖上傳下的老手藝。一燈一戲,一屏一段,花旦、老生、小生、凈角,各占其位,有唱有做。燈一亮,戲便開始了。
他晚年開了燈鋪工作室,不為謀生,只想傳燈。他常說:“花燈不是掛著看的,是點著過日子的。咱潮州人,不做虛燈。”他曾做過一對《陳三五娘》的燈,一為“夜探”,一為“思君”。色不濃,光不艷,卻叫人看一眼便忘不掉。紙帛下那點溫情,像是潮州的工夫茶,慢慢入心。
潮州人是懂煙火氣的。我再回潮州,恰是元宵夜。走在西馬路,冷風起,街邊老茶樓還亮著,拐角處賣“魚生”的攤子上,刀落案板的聲音清脆又利落。廣濟橋頭,潮劇的唱腔慢慢響起,不遠處幾位匠人在點燈。那燈是人物燈,一位長袖女伶,一位執琴書生。燈一亮,紙人仿佛也活了。有人停步拍照,有人只是靜靜看著,不說話。我站在燈影下,想起童文淦、張湘明、沈增華三位老師。他們這一輩子,用布帛、紙篾、絹紗、墨筆做出的,不只是燈,更是一段潮州人的性情。
這些燈雖小,卻能照出百年風物。韓江水照不盡花燈的影,也洗不去人心里那盞光。潮州花燈,是技藝,也是記憶,是一代代人的心事。一盞燈,一段情,一城光。
來源|潮州日報
編輯|張澤慧
審核|詹樹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