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做外甥
□ 張南山
北宋王安石的《元日》懸掛在歲月長卷里,近千年而未褪色,且金子一般越擦越亮: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看,詩中字字蘸著革新的鋒芒。爆竹裂空的碎屑、屠蘇酒里的暖意、新桃符上未干的墨跡,皆是詩人對山河煥新的隱喻。今日讀來,仍覺春風穿紙而過,將人們卷入一場盛大的年俗記憶之中。
我掐指一算,六十三載春節已經在我的指縫中滑落,猶如細沙入海,黑發少年被時光推搡成白發老人,唯有鄉愁在年節里愈加滾燙、愈發眷念。身處廣廈林立的都市,諸如我在廣州、深圳的日子里,王維那句“獨在異鄉為異客”總在爆竹聲中割痛心腸。
俗話說:有心拜年初一二,無心拜年初三四。然而這句話只是相對的,不完全對,因為在家鄉拜年對象是有嚴格區分的,初一做外甥,初二做女婿,七大姑八大姨要等初三后。還有一句俗話說:一代親,二代表,三代無相叫。說得有點失落,可這也符合親疏更迭如草木榮枯的規律,卻也在推陳出新中延續著人間的溫度。
1974年正月初一的晨光,被齋飯的檀香浸透。只見父親一聲吆喝,我們五個穿上新衣的小身影便跟著他走出柴門。父親雙手各提著一個竹籃。竹籃里,奶奶精心安排了三份年禮:
烏洋外祖家:雞、鴨后臀各一份,搭甜粿一份,敬生母的養恩;
四方塘外婆家:鴨前臂一份,搭菜頭粿一份,念繼母的生恩;
河口大舅家:鴨后臀一份,攜甜粿一份,續血緣的根脈。
按照以前規矩,我們先去烏洋,路程一鋪路(五公里)左右,父母帶著我們兄妹步行去。抄田間小路,繼母背起小弟,一邊走一邊教我們唱起兒歌《白鷺鷥》:
白鷺鷥,
擔畚箕,
擔到下溪墘,
撿到一個小銅錢,
……
兒歌的尾音被春風扯散,化作喜鵲(注:喜鵲俗稱客鳥)翅下的吉兆。兩只喜鵲站在烏洋小學的古楓上,尾羽掃過瓦藍的天空,恰似蘸了朱砂的筆,為新春寫下第一行賀詞。喜鵲喳喳叫,春天迎到家。喜鵲是我們特別喜歡的鳥類,在我們簡單而執著的認知中,喜鵲一叫就有來客,有客就有干飯吃,如咸菜飯、蘿卜飯。當我們走過鐮鉤塘,繞過古書齋,外公外婆家就看到了。這是一座大落厝,住十幾戶人家,外公外婆住在左廂房,三叔公、細婆兩家住在大廳,大伯公一家住在后頭圍。當我們跨進石門第,就高聲大喊“外公外婆新年好”。外公外婆從廂房走出來,一邊應答一邊拉著我們進屋。外公的紅風爐早已煮沸了井水,茶盤、茶甌、茶盅洗得潔白。父親把禮物放在食柜旁,先雙手捧著兩個大吉(柑)向外公外婆祝賀:新年快樂,身體健康;大吉利市,萬事如意。外公接過大吉,回了禮,招呼女婿在八仙桌前坐下喝茶。外公得意地說:舂臼窟雪片。
我們聽不懂茶道,又不想喝,總覺得茶又苦又澀,卻盯著八仙桌上那個青花瓷高腳盤,盤中大吉成雙,還有一把小指頭大的白、紅色相間的束砂糖。外公見狀,連忙分給我們兄妹各兩粒,包的是整粒花生。我們把花生叫仙豆,隱藏著神仙的傳說。父親喝兩杯茶后,拿上大吉,帶著我們去大伯婆、三叔公和細婆家拜年。我們非常高興,返回外公家的時候,衣袋里多了三角壓歲錢,喜不自禁。
十一點半,茶具從八仙桌上撤走,隨之擺上四個甜糟雞碗,還有八大碗山珍海味,諸如紅棗熬豬腳、草魚煮大蒜、豬肝炒韭菜、紫菜蝦米瘦肉雞蛋湯等,分三列縱隊。
我們圍坐在八仙桌旁,外公和三叔公坐東面大位,外婆和繼母(此時小弟睡著了)坐一起,父親和兄長坐西面,我和弟妹三人坐北面,漂亮的妹妹坐中間。尚未動筷,外婆微笑指著右側雞碗對我們說:“這碗是外婆的,可以多吃,其它的只能動一筷。”我們點頭答應,直吞口水。
甜糟肉也叫紅糟肉,簡稱糟肉。是以糯米、紅曲、鹽按一定比例調制發酵成糟母(紅糟),搭配白酒、白砂糖,三天后,再將熟肉(雞、鴨、豬肉為主)放入其中腌制而成。紅糟肉外表粉紅,吃起來肥而不膩,除了淡淡的咸味,還夾雜著醇香的米酒味兒,酒香及肉香并存,且有滋補功效。紅糟肉需存儲在大陶瓷甕里,俗稱甜糟甕,肉類用糟料完全覆蓋,開蓋時香味四溢。
食雞碗是饒北山區待客的最高禮遇,以前只在春節、婚慶、出花園才出現在餐桌上。
所謂“雞碗”,饒北山區家家戶戶的長輩都會擺,就是取雞頭(鳳頭)、雞尾(鳳尾)和兩個雞翅(鳳翅),在圓碗公(龍碗公尤佳)的四邊擺好,稱為“四點金”,雞腳(鳳爪)按首末相向墊于碗底。碗中間則填上雞肉,要擺放整齊美觀。生活條件較差的時候,雞碗往往有“水分”,即在碗底墊上米粉、菜仔、咸菜尾之類加以充實,有人戲稱“假雞碗”。然而,不管肉多肉少,不管什么肉,只要四點金在,就算雞碗。雞碗要擺在桌子前列中間,雞頭朝向客人,以示禮重。這種擺法意謂“公雞長鳴,辭舊迎新,迎接來賓,大吉大利”。
饒北人的勤勞、精明和熱情,在食雞碗的過程中,贏得了稱贊、好評和榮譽。而大多家庭都有兩副四點金:一副大的,擺圓碗公,用于客人多;一副小的,擺點心碗公,用于客人少。而女主人總能把握氣氛,注意分寸,不失禮節,她們是正月期間最辛苦的人,總是站在桌邊,不停地替客人夾雞肉,換來一聲贊美,她們就滿足了。那個雞肝胗,總是留到最重要的客人來到才拿出來,切成“8”字形,疊在雞碗頭。餐桌四角擺放裝有醬油或魚露、豆豉汁的四個碟子。這里有四的地方不叫四,叫兩雙,好事成雙的意義。
餐桌上除了雞碗,還有其它菜肴,要湊成六大碗、八大碗或十二大碗,也即雙數,不能單數。坐東一位的是老輩或貴客,只有他動筷食雞碗,其他人才能跟著動。
突然間,大弟忘了臨出門時奶奶“四點金不能動”的訓示,把雞翅夾起來吃。母親連忙阻止,還輕輕地拍了他的手心,大弟不高興地摔筷子而去,外婆也跟著出去,一會兒才把他哄了回來,改而“獎勵”他一只雞腿。大弟坐在門第吃雞腿,一不小心被黃狗搶了去,大弟奮起直追……
倘若客人多,就要添桌,不論兩桌還是三桌,每一桌都要有雞碗;或由一戶當東道主,他戶送來雞碗拼湊,稱伴客碗。賓主同坐一席,杯觥交錯,慶祝去年的豐收,展望今年再上新臺階。餐后,四點金用香骨(注:祭祀用線香竹簽)串起來放入甜糟甕,來日備用。
奶奶說,食雞碗又叫“食財氣”。雞碗一般留到正月二十,這一天,各家各戶就把甜糟甕的肉類清理出來吃掉,包括四點金。紅糟五花肉煮荷蘭豆飯,也是一道美食。過了正月二十,人來客往就恢復常態,不再享受食雞碗的待遇。其實,糟肉吃完,糟汁還是極好佐料,煮小魚小蝦,又酸又甜,別有一番滋味。
午后一時許,辭別烏洋外祖,父親在前,母親斷后,我們兄妹從大到小依次排列,轉赴四方塘外婆處。獨居矮檐下的外婆守著八平方米磚房,灶臺筑于門前。我們稍坐即別,趕往河口大舅家。大舅膝下一兒一女,三人住在土樓里,家里還有一頭小豬三只母雞,小豬嗷嗷叫,母雞啯啯唱。我們放下禮物后,父親和大舅寒暄數語,便匆匆返家——“初一夜”的團圓飯,等級僅次于除夕年夜飯,一般情況下斷不可在外耽擱。
雖然食雞碗淡出人們的視野,可紅糟肉早已走入市井之中。菜市場天天有人賣,除了紅糟肉,還有“烏豆糟肉”,且注入高度白酒配制,酒香四溢,肉香撲鼻,當然,司機吃了可不能開車喲!
王安石的《元日》依然在春聯上吟誦,春聯也已經從老厝貼到聯合國門楣,甚至乘神舟飛船掠過浩瀚星海,叩響宇宙之門。那些被甜糟甕封存的年俗,早已化作基因里的文化密碼,在機器轟鳴的時代,為人類留存著一條返回童年的田埂。
來源|潮州日報
編輯|張澤慧
審核|梁佳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