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小學時,老師問長大后想當什么。我有點靦腆,卻又似是鼓足了天大的勇氣說:“我想學‘抽紙影’!”話音剛落,全班同學都樂翻了。但老師沒有笑,反而實實在在表揚了我。后來,我才知道,老師也喜歡紙影戲。
那時候因為喜歡,就特別“代入感”地想象紙影舞臺那個操縱著三根鐵枝指揮木偶表演的人就是我。我要是那個能唱能演的紙影藝人,該有多好!

現在想來,我也不禁竊笑?!俺榧堄啊笔莻€手藝活,誰拿這個當回事,當“宏圖大志”的理想?發不了財,也難以平步青云,每天東奔西走,風雨無阻。那時候也不叫“鐵枝木偶戲”,特別“下里巴人”,更沒多年后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榮譽加身。
紙影戲于兒時的我而言,分明是一股無形的吸引力,牽引著我喜歡上這種古樸而有著某種奇異魅力的民間藝術。
小時候,能看到紙影戲,大多是在三鄉六里的民俗活動。寬闊平坦的曠埕中央,莊嚴肅穆的“神前”,搭起一個一米多高,10平方米見闊的“紙影棚”,比做大戲的戲臺嬌小簡陋得多。當紙影人忙于搭棚布景時,我們小孩子就在旁邊蹦跶,歡欣雀躍。紙影棚搭好了,我們這些淘氣搗蛋的小屁孩會鉆到后棚,掀起帆布,甚至偷偷爬上去偷窺。那時光知道好奇,好玩,并不知道這小小戲棚里面別有洞天。

后來,因為著手創作以潮州鐵枝木偶戲為題材的長篇小說,跟紙影藝人幾番親密接觸,才知道小小戲棚里大有乾坤。還沒一張桌面大的紙影戲臺前由正劇、副劇、中劇、正副、正中構成操縱表演的主體,幕后右邊為正劇位置,俗稱“擎正劇”。左邊是副劇,一般由有著熟練技巧的操作者擔任。而中劇,則操縱木偶做一些高難度動作,配合正、副劇表演。“擎正劇”,是整出戲的第一把手,技藝最高者方能勝任?!罢齽 边€要統領全局,起著木偶表演總調度的樞紐作用。
紙影戲臺前幕后就是一個“微型潮劇團”。大戲臺上演出的潮劇,該有的,這小戲棚里都齊了,幕后吹拉彈唱,一樣不落。紙影藝人,多才多藝,除了操縱木偶表演,還得能彈會唱。一句話,木偶劇團,是一個潮劇團的濃縮版,人數比潮劇團少,但整出戲,一句臺詞,一段唱腔都不能少。整個木偶劇團十幾人一臺戲,劇目角色多,操縱木偶的、伴奏的,身兼演唱,幫聲,多管齊下,沒多才多藝,端不起這飯碗,想混也混不下去。“手打鼓、腳打鑼、口唱歌、頭殼撞深波”,把紙影藝人一專多能,以少博多說得何其生動形象。

紙影戲最初是皮影戲,以動物的皮制成人物,形似剪紙。藝人就坐在白綢布幕后面,操縱皮影表演節目。燈光投射在白綢布上,隨著鑼鼓聲,皮影戲粉墨登場。這種古老而原始的表演形式,是后來鐵枝木偶戲的雛形。古昔,老百姓的娛樂方式單調貧乏,“紙影戲”自然成了那時候的娛樂“寵兒”,深受觀眾喜聞樂見。民間每逢節日、盛會,必請“紙影戲”,熱鬧一番。甚至,有錢人家為一飽眼福、耳福,婚喪嫁娶,也要請來一班“紙影戲”,消遣助興?!凹堄皯颉笔軞g迎程度,不亞于現在大年之夜一家人歡聚一堂圍觀春晚。
清代末期,玻璃的傳入和廣泛應用,“白竹紙影戲”也有所改進。同治年間,潮州總兵方耀的母親酷愛“紙影戲”,是超級的戲迷。一次,方母生日,為討母親歡心,方耀一下子請了幾班“紙影戲”為母祝壽。方耀的母親想看到比平時更出彩的“紙影戲”,放出話來:哪個戲班能推陳出新,與眾不同,將予以重賞。重賞之下,各戲班反應強烈,各出奇招,相互“斗戲”。當時,有一個“紙影戲”班將紙幕改為玻璃,將皮雕的影身改為圓身,這樣,視覺效果尤為凸顯,觀者反響良好,在當時產生了強烈的效應。此后,各“紙影戲”班紛紛仿效,采用玻璃幕的紙影盛行一時。
“白竹紙影戲”的紙幕改為玻璃幕,皮偶表演已不適應這種舞臺。藝人們于是“捆草為身、扎紙為手、削木為足、塑泥為頭”,給人物造型穿上戲裝,又在背后及雙手安上鐵枝,代替竹、木杖,保留紙影的操縱形式,操作更為輕便、靈活,稱為“圓身紙影”。
后來,紙影藝人們發現,臺面裝一塊玻璃是人為的“屏障”,干脆將玻璃幕撤去,木偶戲從幕后轉為臺前,表演更為直觀,稱之為“陽窗紙影”。時過境遷,紙影戲慢慢形成現在相對固定的表演形式。
鐵枝木偶戲,是后來“法定”的叫法,民間依然鐘情地稱其為“紙影”。

小時候,我是個潮劇迷,在母親的影響下癡愛潮劇。那時候還沒電視機,聽著鐵匣子收音機長大的。村里能請到大劇團做大戲的少之又少,想看到潮劇,只有最接地氣的紙影戲。20世紀80年代、90年代,紙影盛行于鄉村各類民俗活動,也出現在普通老百姓的紅白喜喪事上。特別是春節后三鄉六里的民俗活動。這一天,村里甚至比起春節更大張旗鼓,鼓樂喧天,喜慶隆重。各家各戶,宰雞殺鵝,備辦各類供品,集中在祠堂、公廳前的曠埕,擺八仙桌設“神前”,焚香禮拜。村里老人組會請來“紙影戲班”,在“神前”搭起戲棚做“紙影戲”,竭盡所能營造節日氣氛,以示對神最崇高的禮遇。神前的紙影戲,第一出戲,肯定是《五福連》?!拔甯_B”,當然是開場好彩頭,洪福齊天。這是紙影戲的“必備節目”。之后,才是其他傳統劇目粉墨登場,約定俗成,鐵定不變!
進入千禧年后,網絡、自媒體等新興媒體的興起,各種流行娛樂方式鋪天蓋地,紙影戲首當其沖受到“沖擊”。以前,紙影戲被戲謔為“老爺戲”,做給“老爺”看的。說句不大好聽的,就是紙影戲受眾不多。紙影棚前,坐在前排的多是活蹦亂跳的小孩子,后面的幾排長凳子,巋然不動坐著,凝神靜氣聽著的都是中老年人,且大多是中老年的阿嬸阿姆,年輕人,很少會被吸引到戲棚前。偶爾有,也是瞧個新鮮,湊個熱鬧。像小孩子一樣,屬于“流動的觀眾”。

但紙影藝人有自己的職業道德,有自己的操守,有自己的堅持。任憑風吹雨打,不管觀眾多少,該上的節目,該演的戲段,一個不能少,一段不能掐。就算所有的觀眾都走光了,還得原原本本,完整無缺演下去,善始善終!我接觸過的紙影藝人,都說觀眾是衣食父母。觀眾少了,責任不能落下。自古以來,紙影戲就被賦予某種不可褻瀆的神圣感?!叭嗽谘荩煸诳?!”這句話從紙影藝人口中說出,莊嚴肅穆,聞之靈魂震蕩!
在藝人眼里,人生無處不是戲;在觀眾眼里,戲里皆是說人生。認真對待人生,人生會是一出好戲;認真對待每場戲,這戲肯定能演繹出精彩人生。頭頂三尺有神明,縱是沒有一個觀眾,心中那個篤定的責任如神一般存在。
有責任必有擔當!傳統民間藝術遭遇新的挑戰,紙影人沒有故步自封,而是在“守正”中“創新”,利用出國表演、參加國際比賽等文化盛事,在藝術交流中尋求藝術突破,在傳統的表演形式上融入了內容的創新,以“非遺進校園”的形式使有著深厚文化底蘊、有著廣泛群眾基礎的紙影戲得以傳承發揚,吸引更多觀眾特別是青少年真心喜歡這門古老而又煥發新的活力的傳統藝術!